“贵妃娘娘,您脚受伤了,太医嘱咐暂时不要下床。您有什么需要,奴婢去给您办了来……”。宫人慌忙过来扶住她,将她劝回床上躺着。
“不,我要回去……你们,将我送回湘云殿去……”。不见他的人影,他就这样把自己丢在这个地方了么?他到底想要怎样?子静只觉全身一阵颤悚,明黄色的蜀丝轻柔的裹在肌肤上,却好似炭火刮过一般,她直起了身子,当下就不肯再睡在这里。
宫女一阵为难,她自然不敢强留贵妃,于是只得如实回禀:“娘娘,容奴婢去请示一下徐公公,皇上有旨,命您迁居新宫。这会,且看陛下的意思如何,您再行移驾可好?”
无奈之下,子静只好点头,嘱了她快去。宫人不敢耽搁,连夜带了几个人,一同去了藏经阁将情况告诉了徐致。
徐致正在为皇帝一日不曾进食发愁,听得宫人如此回禀,不由的心下更加头痛。他正与来人悄声说着话,嘱咐回去安抚住贵妃,等皇帝回去再做理论。冷不防里头传出了一个声音:“徐致,你跟谁在说话?”
说罢,宫人掀了珠帘,皇帝竟然一手捏了那个木盒,大步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陛下!贵妃娘娘……醒了。您看,奴才是不是这就去准备移宫的事情?”徐致心里打着鼓,一下比一下急,他不敢偷窥龙颜,只有拣了话往别的地方说。
“不必,朕现在就回去。一会朕传了令,你再去准备迁居的事情。”南宫凌沣面无表情,但听声音却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一行人随即起驾回甘露殿,徐致跟在龙辇后面,心里暗暗忧心。皇帝一夜无眠,今日又水米未进,这会见了贵妃……两人且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当时心里便觉得隐隐后悔,只是悔自己不该搜的这么仔细,要是没有这个盒子,兴许也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只是容不得他再后悔细想,御驾已经很快到了甘露殿前。一时下了辇车,南宫凌沣只是淡漠着神色,仍旧镇定的走了进去。
“陛下,您今日还未曾用膳,贵妃娘娘也睡了一天,不如奴才去安排一些膳食过来,您好歹也将就着多少用些……”。徐致紧赶上去,对皇帝躬身说道。
“不必了,你去准备贵妃移居的事情吧!记住,所有服侍的人,都必须是你亲自挑选的。对外,只说贵妃突染急病,暂时移居别殿,禁止宫中所有人的探视。”南宫凌沣这样说罢,随即握紧了手中的盒子,他的眼神中折射过一道一闪而过的冷光。
徐致不敢再劝,只得随着他其后进了寝殿。明亮的灯火下,子静单薄的身影落在宽大的龙床帐幔里,显得分外的萧瑟。
刚好宫人端上了新熬出来的汤药,正要掀了帘子走进去。他挥手止住了宫人的行礼请安,示意徐致伸手接过药碗。
子静垂眸阖目,倚在床柱上坐着,背对着迎面走来的皇帝。
龙床上的烟色绞纱帐子垂着,四条床柱上绞着明黄色的流苏,在床柱中部扎成一个硕大的流苏结子,子静的青丝垂洒一床,身上穿着那件宽大的寝衣,软缎松松裹住的身子,只觉愈发的消瘦憔悴。
南宫凌沣甫一进殿,便有片刻的失神,他对着那背影凝视了片刻。继而才缓步走过去,手里的那个盒子,隐约可以听见里面的之声。
子静闻见熟悉的香味,猛然回头,两人四目相交时,隔着纱帐都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皇帝绕着床边走了过去,他停步在她面前,伸手抚了一把她额前细密的汗珠,轻轻道:“才起来就出了一身的汗?还是心里担心着什么别的?”
他话里含了一丝嗤笑,子静陡然抬起头,便看见了他平摊在手掌里的紫檀木盒子。
她注目凝神,他沉默不语。少顷,徐致躬身上来,轻轻道:“娘娘,该喝药了。”
子静将头别过一边,垂下眼帘道:“陛下若无其他事情,子静喝过药就回去了。”徐致将药碗端过来,她一手接了,一气倒头便喝了下去。
许是抬头抬的急了些,才一放下药碗,便觉得脖子上火烧似的扯痛起来。她暗暗咬了牙,强忍了不曾开口。宫人奉了漱口茶水过来,她便只是小抿了一口,举过衣袖掩住了面容吐到了茶盅里,再无二话。
徐致朝殿中的宫人打了一个眼色,众人便垂手尽数退了出去。
殿里静的阂人,北窗下凉风暂至,书案上摊开的书卷被吹起,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他缓缓抬手,在她面前打开了那个盒子。只见手指划过盒面,他心中不消默数,已经将那活动的木块沉着的推向左右,子静的生辰,是丙子年九月初一,末时三刻----按照这个时辰,将木盒的拼图重新移动,便见得盒面的花纹在他手下有序的列来来。
子静见他如此动作,眼底大惊,身子微倾,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对着,呼吸间满是他的气息,她微微有些失神。
距离这样近,反倒令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下楼一步踏空,下一刻就要坠落下去无底深渊,心里无端端发虚。
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她微微沁出冷汗。
“咔嗒”一声轻响,那精致的木盒便这么打开了。两人同时凝神看去,却见得一堆破裂成细碎的玉屑----那是霍丛烨曾经送给子静的那块葫芦形的玉佩,早已被皇帝一怒之下捏的粉碎那堆细碎玉屑,如今完好的摆在了盒子里。
子静抬手木然的翻检了一下,隐隐见得那玉佩上面的文字,她陡然明白了一切。那手轻轻垂了下来,整个人便卧倒在了床榻上。身子一软,便就势滑了下去,半伏半跪在床弦,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
南宫凌沣将那木盒里的玉屑看了一眼,便冷笑连连。他将盒子往子静眼前一展,便森然道:“朕是料不得你的心的,便是这样待你,你还记着他的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好!好!很好!”
子静垂着头,静静的听着他在指责,她知道他意指为何,却无法为自己辩解。她也知道,正是在这样的时候,她才是真正的不能争,不能辩,若是争了,辩了,那便是心虚,在他看来,只怕又是一重新的罪状了吧?
深吸一口气,她觉得胸口闷的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明知自己被人算计了,而且这算计她的人,想来想去,身份也就不难推断而出。以她这样的年纪和手段都能猜测得出的真相,而他,如何不觉得事情蹊跷,便宁愿信了那暗地里布局的人,也不肯听自己说一句?
说到底,还是他不愿信自己。他是皇帝,他不愿相信,那么,她还能怎样?
只怕,便是剖了一颗心出来,他也会嗤之一声冷笑吧?
她不再说话,身子低低的伏在了花梨木的脚塌上。感觉他渐渐蹲了下来,将那盒子放到了自己眼前。
一只手托起自己的下巴,她不敢看,不敢看他那森然若冰的眼神。他恨不得杀了自己吧?便是不看,她亦能感觉到他心里不可挟制的恨意。
“朕曾想过奉你做朕的皇后,给予你世间最为美好尊贵的一切。可是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生生的将朕对你的这一份心,糟蹋成了什么样子!曹子静!你的心是冷的,朕永远也温不热……”。
他顿了一口气,强抑制住了胸口奔涌而上的气血。过了片刻,才继续说来:“子静,朕等候了你两年的时间,在朕的后宫里,朕,曾对你付出过绝无仅有的真心与深爱,牺牲了一个帝王的骄傲与尊严,用尽自己此生的全部去爱你。从你的十四岁到十六岁,两年的时间,朕以为你便是冰人,也会化了……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你会如此待我?”
子静紧紧的闭上眼,任由泪水敷面而下。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感叹,都如利刃一般,深深的刺进她的心里。心是碎了,碎了一地一地……再也捡拾不起。
“罢了,朕也累了。既然朕得不到你的心,那么你的人,朕也不会拱手留给他。对了,朕忘了告诉你,先前从曹府传来的消息,霍清韵已经畏罪自尽了。朕早已下旨传令西南大军帐中,命霍丛烨火速回京领旨成婚。子静,你既然无信在先,便也怪不得朕无义在后了。”
子静缓缓抬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她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从头看到脚。那眼神冰凉,不带丝毫的温度----继而是一阵轻笑:“畏罪自尽?陛下,我请问您一句,霍清韵畏的是什么罪?您不要忘了,当初就是她一手将我送进宫来的!她又有什么罪?陛下,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啪”南宫凌沣忍不住怒气,兜头扇了她一巴掌。“她有什么罪?她别有用心的安排了你到朕的身边,实则就是以图谋反!陆浩天驻守边境,朕自问对他不薄,可又怎的挡得住他的狼子野心?她早就默许过你和姓霍的小子的婚事,你们还希望着将来可以双宿双飞!朕告诉你,她便是此时若不死,朕也会将她片片凌迟!”
他本是行武之人,此时又是极怒之下,这一巴掌用力自然不轻。虽是留了几分力道,还是将子静扇的一头栽倒了脚塌上。
眼前一阵金星串起,她一阵踉跄,茫然中扶住了床边,这才没有就地扑下去。
“这是朕平生第一次打女人!尤其是----朕心爱的女人!曹子静,朕不会放过你和那个姓霍的小子!还有你的家人----朕恨你,竟然如此玩弄朕的一片真心……你会后悔的!你们会后悔的!”
满头青丝顺着宽大的寝衣滑了下来,子静扶住床边,吃力的将身子慢慢坐直。她背倚着脚塌,抬起了头,下地跪行到他的身边,平静的哀戚道:“陛下,为何您不肯听我说一句?我在您心里,便是这样一个人?……”
她不得不按捺下所有的自尊,跪在他的脚底哀求起来。那些都是她的家人,便是宁愿自己死,她也断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血流成河的场面。
南宫凌沣厌恶的看了她一眼,这不是自己印象中的她,骄傲的曹子静,几时有向自己低头恳求的时候?而她此时,却为了姓霍的那小子,舍下全部的骄傲与自负,这般来哀求自己?!!
他移开了身子,不再看她。背了手,扬声对殿外叫道:“徐致!送贵妃去紫陌殿!还有,朕命你好好看着她,若有半点差池,朕便要阖宫的奴才一起陪葬!”
徐致慌忙奔进来,躬身拜下道:“是!”
子静扬起一边高肿的脸,用衣袖拂去了嘴角沁出来的鲜血,缓缓的站了起来。徐致见她这幅样子,赶忙伸手去搀了一把。
“你下去吧!朕这会不想再见你。等姓霍的小子回来了,朕便做场好戏给你看看。你不用觉得太过痛苦难堪,朕答应你,等朕玩腻了你,便会赐你一个痛快的死法。”他猛然回身,伸手撩开她散乱的青丝,森冷的打量了一下她的周身:“你毕竟是朕宠爱过的女人,朕不会让你太过痛苦的死去的。这些时日,你好生想想,若是愿意在临死之前好生侍奉朕一段时日,朕也许一时高兴,放了你的母亲一条生路,也未可知……”。
子静此时如坠入万丈冰潭寒池,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将唇角咬出腥甜的血丝来。止不住全身绝望的颤抖,她倚在徐致身上,连呼吸的力气都渐渐被剥离出去。
嘴唇颤抖了许久,心里早已觉不出痛来了。眼里的热泪强忍着,直忍得心里翻江倒海。
“去吧!”他回转身,对徐致摆摆手道。
少时便有宫人快步上前来,一左一右扶住她。徐致背着皇帝给子静投来了一个缄言的眼神,子静却只能捂住自己被打的高高肿起的脸颊,垂眸无言。
事到如今,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他若能听自己分辨半句,也绝不至于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经历此次,子静也愈发的明白,在他心底,到底尊严比一切来的都更有份量。
殿外抬来了一副肩辇,她被人扶着放了上去。
一块块宽大细密的金砖在自己眼底掠过,子静麻木的扫过那精致华美的地面。殿门在自己身后缓缓闭上,她惊悚的回头努力扬起脸看向他,殿中烛火通明,而他的背影却在烛火中萧瑟的挺立着。
他始终背对着她,不肯回头看一眼。在殿门关上的那一瞬,子静似乎看见一颗晶莹的水珠,在他的眼角滑落着滴了下来。
子静最后闭了眼,她沉沉的躺在担架上,宫人们给她盖上了丝质薄毯。出了殿门,辇车在月华下缓缓行进,天边一抹浅淡乌云掠过明月,原本被遮挡的光辉顿时明亮许多,朱墙碧瓦、飞檐勾角,在清晰的银色中显得格外静谧。夜风很凉,也很轻柔。四下里除了缓缓行进的脚步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子静觉得自己累极,心里,身上……哪哪都是痛不可当,却又说不出来的冰凉如死。偏了头睡去,梦里不知身在何方,只是那痛依旧,火烧一般的感觉,提醒她还未曾死去。
他的冷笑在她耳边不断的浮现,她拼命躲闪,想要掩住耳朵,不去他那一句一句的回想。脑子里乱成一片,仿佛奔腾着千军万马一般……烟尘漫天,风沙扑面……
蓦的,她看见了霍从烨,他骑在马上,英姿焕发的朝自己奔来。而他,则站在自己身后,只是冷冷的笑。
她摇头大叫:“不要……不要过来!你快回去,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前面是死亡陷阱,而霍从烨却是无知无觉。他笑的俊朗无比,他执着的朝自己奔来,他看不见那巨大的布满着鲜血陷阱。
她回头恳求他,一遍又一遍。皇上……皇上……心里直如水沸油煎……思绪翻滚,万般难言……一碗一碗的药,黑黑的药,真是苦……喝到口中,一直苦到心底里去……
“娘娘,醒醒,您该喝药了……”。朦胧里,有人在自己耳边轻轻呼唤着,子静费力的睁开眼,便看见一个宫女秀气的脸庞在自己眼中晃动着。
“我……这是在哪里?“子静挣扎着坐起身,却猛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那么的熟悉。她轻轻啜了几口气,撑住了全身的无力酸软,才认真将周遭打量了一番。
碧色竹纹窗纱,白色绣花帐子,帐顶绣的是江南水乡的菱花如意吻。小巧的花梨木精雕绣床,弯成半圆形的花梨木镶银丝靠背椅……她缓缓看了,眼中不禁酸涩难抑,她想不到,他----却肯费了这样的心思,为她造了江南风格的幼时故居。
这便是紫陌殿?原来,他对她的过去,都费了心力去了解。
这殿中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檐下的小溪回廊,细密重生的枸结草,殿前右侧隐隐可见拂开的青翠杨柳……这是她梦里的故乡,阔别许久,却始终梦魂荣绕的故乡,江南嘉兴……
子静胸口又是一阵剧痛,她一时克制不住强烈的悲喜交加,也不知道该如何破解眼前的死局,那感觉仿佛明明置身于春光明媚之中,可是,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什么时候便是凄风苦雨。
这感觉无法形容,心里只是一阵悲一阵喜的相互交替着,她不敢信,原来他竟是爱自己的么?倘若不是爱,他又怎肯为了做尽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而自己,何尝不是因为爱,才被伤的如此深?
可这爱却偏生是浮在半空中的一栋海市蜃楼,没有万丈高楼平地起的根基,转瞬便可以倾塌的华宇----为何?为何不能信我一次?你,便这么的看轻我么?
三年的时间,无数次的执手盟约,彼此早已心生挚爱,奈何,却经不起一个外人精心设计的摆布!这一切,到底的天意还是宿命?亦或者,自己就如元后一样,原本就不配拥有这样沉重的爱!
----子静心里沁出黄莲水来,清凉如水的月华下,她一袭天水绿轻罗长裙侧身静坐,裙束尾摆上的玉色长珠璎珞拖曳于地,衬得她轻盈的好似有些虚幻缥缈。
“娘娘,您多少吃点东西吧!奴婢求您了,陛下有旨,如果您身子半个月内不见好转的话,这里……全部奴才都……都得赐死……娘娘,您就可怜可怜奴才们吧!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一条贱命吧!”
那宫人哭的极是伤情,两行眼泪顺着秀气的脸颊滚滚落下。
子静转过头,在心中将她的话咀嚼了一遍,原来……自己的性命,竟然关系着这么许多的人。是啊,自己眼下还不能死。无论他要怎样,自己都只得受了,忍住眼前万般不堪,忍、忍……他会杀了自己么?他会么?如果真的死在他的手里,自己是否也算无怨了呢?
一番思绪休了,心中只是明白了自己要活下去。她转头将那宫女深深的看了一眼,良久之后才问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人?”
“回娘娘的话,奴婢今年十五,名叫淑燕,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妹妹。”那宫女见她终于开口说话,只为活命有望,不由的赶紧擦了眼泪回话。
“你起来吧!服侍我我洗漱,端些粥水过来,我吃便是了。”子静侧身下床,冷不防身子一软,裹着厚厚纱布的脚掌便抵在了床边,脚下一阵剧痛,眼前晕的一片发黑。
她不知道,自己曾几何时,居然病的这么虚弱了?
“娘娘小心!您病的体虚,要仔细养着才好。”宫女抢前几步,赶紧扶住了子静。她见得子静面色平静,虚弱的面容上浮着异样灵气的清丽与和善,一时心生了怜意。这位贵妃娘娘,原来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呢,难怪皇帝这么爱重,一天几遍的遣人来问病情康复进度。
为了引开她的病中郁结,她便开始拣了些话来说:“陛下待您可真是好,您看,这几日内侍省的徐公公亲自带人过来,送了各色补身子的滋补品过来,什么血燕、花胶、天山雪莲……堆了库房满满当当的,您醒了就好,厨下也总算有活计可以忙活了……”。
这淑燕毕竟年纪小,性情开朗,当下说着便兴奋起来。
子静见她说的兴奋又是高兴,自己却是面无表情,半响,她才轻轻唤了一句:“不用忙活,我也吃不下什么腥荤的东西,就叫厨房给我煮一碗白粥过来便好。还有,我要洗漱,你去叫人端了热水过来。”
她见不到花竹,心知必是皇帝的意思,且不知有多少人会受自己的牵连?他将自己软禁在了这个温馨的宫殿里,然后----再肆意的凌辱、折磨……身上涌来一阵突然而来的寒蝉,子静便冷冷的就地打了一个哆嗦。
殿外分明就是盛夏,漫天星光熠熠的夜里,暖风自窗棂中穿过,恰似江南永嘉一般温柔。只是,那样年少无忧的时光,终于还是一去不复返了。
子静倚在熟悉的床上,眼角涩的双目发麻。
她洗过脸,沉思良久,略略吃了几口白粥,脑中终于想到一个主意。
这法子是一时权宜患兵之计,未必能解开他心中的结,但或许可以令他改变初衷。子静对着漆黑的星空,心里暗暗祈祷他不要真的大生杀念,连累无辜才好。
淑燕服侍子静洗漱更衣之后,便劝着她躺下休息。子静掀开床上的轻纱帐子,往天边一瞧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淑燕走到殿脚的铜漏边看了看,回来说:“回娘娘的话,现下快一更了。您歇着吧,奴婢今儿值夜,有事您叫我便是。”
说罢,便搬了一张矮小的脚墩坐在不远的门口,双手托了腮看着一片星空。
子静见她身上穿的单薄,虽是盛夏的夜,也有露水侵蚀,正要开口叫她披件衣服,忽然想到一直呆在自己身边的花竹,不由的胸口闷闷刺痛。
她转过了头,不再看她。
过了半响,子静却忽然唤了淑燕过来。好在这宫女警醒,一听使唤赶紧细步跑来,撩开帐子躬身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子静却一时不语,淑燕见她阖眼睡着,替她盖好了丝棉锦被,方欲退出去,忽听她轻轻说了一句:“我想见皇上。”
淑燕怔了一下,想起徐致的话,心里一阵为难。回头一看,只见她睫毛轻轻扬起,便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
“娘娘,您先养好身子,来日方长……陛下听说您好了,自然会来看您的。”子静嗯了一声,似是喃喃自语:“来日方长……”又阖上眼去。
淑燕久久不闻她再言语,以为她睡着了,方轻轻站起身来,忽听她低低道:“你去给徐致带句话过去,就说本宫想要个孩子,最起码能保全自己一条性命,还请陛下成全。”
淑燕不知如何是好,良久才低低应了一个“是!”
子静这才披了风衣坐起来,却命淑燕取了笔墨来,又叫了几个值夜的太监进来,将那墙角的书案搬过床边。
强撑着打起精神,临夜伏在书案上细细写了一幅字。她一面写一面落泪,停停写写好几回,这才终于完工停了笔。
看着淑燕将那卷字搁在窗下慢慢风干了墨迹,这才亲手慢慢卷成一轴。
淑燕看她缓缓将那写满了字的纸笺卷着,手指摩挲移动,良久之后,终究是卷好了,怔怔的又出了一回神,方转过脸交到她手中,对她道:“这个送去含元殿,对徐公公说,是我写给陛下的信,还有先前那句话,请他一并务必转呈。就当,是本宫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吧!只要本宫不死,将来总会还他的。”
淑燕见她神色郑重,又是言及生死的,知道事情必然非同小可。
这面正要回身将那卷字收好,不料却听得子静猛然在背后说了一句:“你们不是叫我保住你们的性命吧,那么,你得记着,依我的话去做,不管这段时间里听见了什么,都当自己听不见。不管看见了什么,也当自己看不见。如此,才能活的更长久一些。想想从前湘云殿的那些宫人,她们的下场.......我的意思,你该懂的吧?”
这话虽然不夹丝毫的森冷,却无端的叫淑燕打了个寒颤。来不及细想,淑燕便赶紧回头跪下道:“娘娘,您的话奴婢不敢有忘,您放心,奴婢一定将您的话带到。”
子静轻轻点了一下头,挥手叫她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淑燕依言去了,果然见着徐致。她本就是徐致千挑万选出来的可靠稳妥的人,此时来见,徐致自然知道必然是贵妃授意。然徐致接了这字幅在手里,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心中惴惴不安,只将贵妃的那句话斟酌了半晌,这才在早朝过后瞅了个空子,将字卷递了上去。
“陛下,贵妃娘娘昨儿已经开始好起来了,开始照常进食说话,她一早托人送来这幅字,说是写给陛下您的。”徐致偷窥了一下皇帝的脸色,双手将那字卷捧着,却并不打开。
南宫凌沣正埋头浏览一本奏折,猛听得此句,不由的将头往上抬了抬。他目光凉过秋水,徐致不禁心里一抖,赶紧躬身站住了,没再发话。
少顷才冷淡的出言问道:“她说什么?”
徐致心中一喜,知道事情有了转机,逐赶紧将淑燕带来的那句话恭敬的转呈出来:“陛下,贵妃主子命人过来传话,说是,想要个孩子,还请陛下成全。”
南宫凌沣手里正在翻阅着的奏折随即落在了案台上,他手指间抖了一抖,而后缓缓接过了那卷字墨。
薄薄的一页上好的云溪宣纸,并未来得及装裱。她亲手卷了来,墨香中依稀带有手上的药香之气。皇帝筹措的握在手里,一时竟有些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徐致躬身缓缓退下,以目示意殿中侍候的宫人们也退到殿外。一时大殿空寂,只余了他双手握着这卷字,挣扎不已。
他抬眼,正好望见殿中左右两条大柱上的赤金雕龙图纹。那九龙在天的姿势,让他给自己增了一口勇气。“怕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女子而已,朕何须畏惧成这样?”他知道凭子静的个性,此时兴许会送上一些绝情的诗词来,这面一想,心里才觉得痛不堪言。
他以为,她向他要一个孩子,本意应该是有了孩子,他自然就不会真的要诛杀自己孩子的外家了。但是,她要孩子,亦是表明,自己用身体尽力偿还了他的情义,彼此此后不再牵绊了。是么?是这样么?
谁知道这一打开,皇帝却怔在了那里,那手却抖的愈发厉害起来。
子静拣了一首简单的诗词,用清丽端庄的小篆写了来。他早已熟悉她的字迹,虽是闺阁红袖之风,可是素临名家,自然带了三分台阁体的雍容遒丽。
那字卷上寥寥数行,写的是:“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绝,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他往日素来喜欢她的笔法,只觉清丽得来又带有隐隐的韧性风骨。如花一般丽而不骄,内中捎带着松竹一般的傲骨,字如其人,他亦因此而对她生出不同的爱重敬意。
等待了这么多年,其实除了她尚且年幼,内心里,他其实也有几分隐俱,生怕自己太过急躁,而最终毁了她天生的傲骨,委屈了她可贵的灵气。
毕竟,帝王妻室,不比旁人。后宫岂无争斗,她又岂能甘心湮没于此等世俗之事?他原想自己多些操劳,稳定大局之后,再交由她来执掌。
他曾一心愿她能够按照原本的方向去成长,是以即使是多了几分傲气,他也不曾真的以为忤逆。
而这一幅字,却写得柔弱软沓,数处笔力不继,字里行间隐隐浮有泪光。皇帝思忖她写时不知是何等悲戚无奈,竟然以致下笔如斯无力,只觉心底汹涌如潮。
半响,徐致偷偷进了来,望见皇帝目光只是盯着那字,那眼神仿佛要将那写着墨色的贡纸剜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一时到了午膳时分,徐致见得皇帝终于将那字慢慢卷了起来。他自顾自将那字收在了书案抽屉里,拣了一个空的抽屉放进去。
午膳照常摆在含元殿偏殿,用了膳之后,南宫凌沣若有所思的踱着步。少顷缓缓挥了挥手,命人皆退了下去,终究是面色凝重,一言未发。
午膳后徐致亲自服侍天子在寝殿里歇了午觉,连日操劳,南宫凌沣原本也是疲惫已极。殿里点了安神的檀香,窗棂里露出点点折射进来的光线,投在罗帐上,却是一点昏黄的印记。
南宫凌沣心中思潮反复,翻了一个身,忽然问道:“她打发谁送来的?”
徐致吓了一跳,犹以为皇帝不过梦呓,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话,方答:“是差了紫陌殿里的淑燕送来的,陛下放心,那是奴才挑选的宫女,不会有错的。”
皇帝转头又问:“那宫女还说了什么?”徐致道:“淑燕倒没说什么,只说贵妃主子打发她送来,说是给陛下带的话和字卷。”
他心中反复思量着那一句,那短短的几个字,却有着千钧之力一般的沉重。
她想要个孩子?自己会和她有个孩子么?那个孩子……不知会是怎生的模样?她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也有一点想要与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念头?孩子,这个孩子,会是自己与她之间的转折点么?便如同当初自己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一样,她为自己生的孩子.......他辗转反侧,只觉心中原本的恨意渐渐被压了下去。只为了她这一句话,便无端的觉出先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细细想去,愈想,他愈发觉得胸中焦渴难耐。禁不往起身命徐致倒了茶来,滚烫的一盏茶吃下去,重新躺下,朦胧方有了一点睡意。
一时睡去,她那极清丽的字迹,蘸着氤氤的泪水,却似乎重新浮现眼前。
他在睡梦中似乎为自己找到一个解开心结的方向,朦胧中,他告诉自己,兴许,她待自己,亦如自己待她呢?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松了一口气。
他在闭目沉思中想来,她理应如此,她不曾负他。倒是他明知蹊跷,却不肯去解那心结,原来只是因为,因为怕心结后的答案与自己的愿想背道而驰,而令自己太过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