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天色朦胧。
福安带着一队宫人脚步轻轻地走进重华殿的偏殿,宫人们放下洗漱用具与一些清淡的膳食后便默默退下,只余福安一人在内伺候。
“殿下,时辰到了,您该去上早朝了。”福安站在屏风后小声唤道。
末了,没听见动静,他又等了会,仍是没有声响。福安心生担忧,手扶着屏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却见床上被褥叠得整齐,只是无人。
再往旁边一瞧,敖夜已然穿戴妥帖,此刻正负手立于窗边,遥望着主殿的方向。
然而这窗对面是一堵墙,便是看上一年半载,也看不出花来。
福安摇了摇头,实在不知他们殿下与佘公子在闹什么别扭。往日两人恨不得挤在一张床上肢体交缠而眠,前几天还从晚上亲热到天明,动静大得宫外守卫的侍卫都得堵住耳朵。
现在倒好,一个草民住在主殿,而东宫真正的主人却委屈地住在冷清又狭小的偏殿内。
“殿下您今儿还去早朝吗?”福安小声道,“若是不去,奴才这便去为您请假。”
“不用。”敖夜回首,面似覆了一层冰霜,眼下泛青,嘴唇干裂起皮,下巴则起了一层浅浅的胡茬
福安有些心惊,看这样子似是一夜未眠,而能教他如此颓丧的人不必说,定是那位佘公子无疑。
“再过一个时辰,你命人按林御医给的药方煮一碗药送去,莫忘了备上蜜饯。”敖夜淡淡道,“为佘公子准备的膳食暂且以清淡为主,时令瓜果择热性的送去……”
他一开口便是一大串安排,几乎包含了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听得福安头皮发麻,生怕听了后面的忘记前面的,然后回头被殿下责怪。
“都记下了么?”
须臾后,敖夜皱着眉道。
福安后背冒出冷汗,讪笑道,“以佘公子的身体为第一要紧事,其次凡佘公子所需必竭力满足,不得慢待。殿下您看是不是这个理?”
“嗯。”敖夜拧着的眉舒展了些,想了想,又道,“若是佘公子问起孤……”
“如何?”福安道。
敖夜轻叹一声,伸手合上窗,然后绕过福安与屏风走去外间,却不说要是佘宴白问起福安该如何答了。
耽误了这么一会功夫,敖夜匆匆洗漱完毕,便快步出了东宫,连宫人送来的膳食都没来得及吃一口。
路上难免会遇到上朝的大臣,有远远避开只当看不见的,有恭敬见礼的,亦有欲言又止、想上前又犹豫不决的。
元朔帝有三子两女,然二皇子敖珉乃一卑贱宫婢所生,又天生有脚疾,是万万不能为帝的。剩下的便是背靠世家大族的贵妃之子敖稷,与出自北境的皇后之子敖夜。
在百官们眼里,这两位皇子最终的胜算乃是五五开。敖稷有圣上的偏爱,其母柳贵妃更是荣宠无限,身后还有柳氏等世家的支持,谁也不能保证最后圣上会不会来一个废太子另立新储。
而敖夜旁的不说,已先一步占据太子之位,若圣上仙逝前不曾改立,则必是名正言顺的新帝,旁人如争便是谋逆。且敖夜乃是镇守北境数百年的叶氏后代,叶氏乃武将世家,于战场上一贯所向披靡,朝中各武官往上数几代,几乎皆曾受过叶氏的教导。因此即使武官们嘴上不说,心里头也大多偏向敖夜。
有众武官的支持,按理说敖夜一派应当胜过敖稷,然而谁叫柳氏偏偏出了个格外眷顾亲族的厉害修者呢。
身怀灵根能修行者,多是万里难挑一,即便如此,东秦国也出了不少修者。但凡人一旦踏上仙途哪里还会在乎凡间琐事呢,皆是只论宗门不论国别,从此只当自个是高人一等的上界人,至于下界蝼蚁的爱恨情仇、生死离别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像柳氏修者那般的乃是少数。
偏偏就是这少数,有时候压得凡人喘不过来气。在凡人眼中,修者虽非无所不能的神灵,但也差不到哪去了,是令他们又敬又怕的存在。谁也不知道触怒了修者,对方会不会不顾仙途通顺,从而下手报复。
金銮殿内,文武百官陆续到齐。
随后,元朔帝在太监的簇拥下坐在高台之上的宝座里,温和又不失威严的目光掠过高台之下的文武百官以及敖夜、敖珉两位皇子。
众人躬身行礼,山呼万岁。
大太监福全上前一步,手中的拂尘一甩,柔顺的白毛在空中划过半圈后散开又合拢。
“有事者奏闻!”
朝中先是静了一瞬,忽然有一人上前一步,高呼,“臣有本奏!”
此人正是当初随工部尚书李桉一道去江宁府的工部江郎中,后又受敖稷吩咐先行回京送来请罪书。
说是请罪,实则为告状。
信中所言,以敖夜落水为始进行污蔑,说其触怒水神,又说他不经审判就杀朝廷命官乃是暴戾之举,后来染上疫病更是不详。
字里行间把敖夜说成一个被神灵厌弃之人,就差明说该把他捆上祭台以祈求神灵宽恕了。
而敖稷自己则成了祥瑞的化身,一到江宁府疫病就好了。后来祭台坍塌,他侥幸毫发无伤,又把自个说成了受神灵眷顾。
“何事?”元朔帝道。
“微臣听说迎神节那夜,太子殿下路过一处正在举行驱邪活动的台下,然后就发生了奇怪之事。臣想,这或许佐证了三殿下信上所言之事。”江郎中的眼睛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条缝,眼中的恶意便得以隐藏了大半。
闻言,元朔帝脸上的温和淡了些。
“若本官没有记错,你乃迎神节次日才回的京,还能开天眼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有一身材高大、出自北境的武官实在听不下去,不忿道。
江郎中又道,“自然不是本官亲眼所见,此事乃是本官从百姓口中听闻。太子殿下虽身份尊贵,但并非居于深宫不出之人,迎神节那日人多,倒也有几个恰巧认出了太子殿下的百姓。”
“哦,然后他们议论时又恰巧被你听见?”那武官横眉怒目,“本官怎么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
“咳,这个嘛,巧合的事实非在下所能控制。”江郎中笑道,“下官以为此事若没个说法,百姓恐怕会议论纷纷。”
“呵,我看要论不详,三殿下首当其冲。你说再多,那主持祭祀的人都是三皇子,三皇子若受神灵眷顾,又怎会出如此大的差错?”武官怒上心来,说话便有些不管不顾了,“谁不知道三皇子带队从京城到江宁府走了月余!便是爬也不至于如此磨蹭!三皇子若再慢些,说不得那江宁府复种的稻米都熟了,岂不是更大的祥瑞!”
此言一出,不少中立者和倾向敖夜的官员都无声地笑了。为官多年,彼此都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其中的门道。
敖夜这个太子别的不说,只一个称职尽责便胜过依然孩子脾气的敖稷许多。
元朔帝看着下首的交锋,又看了眼始终神色淡淡的敖夜,眉头微皱,“太子和三皇子乃我东秦皇室血脉,他们若不受神灵所喜意味着我东秦亦不受神灵所喜,还请两位慎言。”
两人嘴上告罪,皆收敛了几分。
“此事休得再提。”元朔帝道,“其余爱卿可有本奏?”
一直冷眼旁观的敖夜道,“臣以为江郎中所言非虚。臣许是无意触怒了神灵,特请陛下降罪,以求神灵息怒。”
敖夜的话可谓是一道惊雷,有人喜他许是傻了,有人愁他自找麻烦。
元朔帝也是一愣,盯着敖夜的冷脸看了半晌,不见他改口,顿感心累。
“既然太子都这么说了,还请陛下允了太子的请求。”江郎中起哄道。
元朔帝抬手揉了揉眉心,看向左右两相,叹道,“两位爱卿有何高见?”
左右两位丞相对视一眼,然后左相一脸严肃道,“臣以为神灵宽宏,必不会因小事而责怪凡人。种种所谓神灵发怒的事,在臣看来都是巧合罢了。但为安民心,可请太子前往大昭寺住上几日,吃斋念佛以祈求神灵庇佑东秦。”
“臣附议。”右丞相摸了摸胡子,“一如陛下所言,两位皇子代表我东秦,降罪意味着承认我东秦触怒了神灵,恐怕会令百姓心生惶恐,万万不可为。”
这两位一位乃三朝元老,一位乃先帝力排众议提拔上来、平民出身的中立派。往往朝堂上他们一开口,百官们还是愿意听的。
“对,吃斋念佛足以。”
“臣附议。”
“臣附议。”
……
“既然如此,便依左相所言,令太子去大昭寺吃斋念佛七七四十九天。”元朔帝展颜道。
“臣还有一事。”敖夜面无表情道。
许是几日不曾安眠,他眉眼间充斥着一股煞气,加上他又冷着脸,看着就像个凶神,还是手拎着出鞘利刃随时可能斩下叛逆者头颅的那种。
“何事?”元朔帝道。
“三皇子需同我一道去大昭寺吃斋念佛。”敖夜冷笑道,“他主持的祭祀出了事,难道不该向神灵告罪么。”
元朔帝大手一挥,“准了。”
这下江郎中傻眼了,他旧事重提来这么一出本是受敖稷指使,因为敖稷今日就要到京城了。他想自个风光回京的当天,能看见敖夜受罚,哪想到却把自己也一并罚了。
他知道以敖稷的性子,回头没自个好果子吃,顿时脸色惨白。
当日,早朝一结束,敖夜便径直出了皇城,带着霜华剑骑着高头大马前往京城南门等候。
只待瞧见敖稷的车队,立即纵马上前,用霜华剑从马车里头挑出敖稷。
“敖夜你疯了么?快放开本殿下!来人啊,快来救本殿下,敖夜他要杀我……”敖稷大呼小叫。
敖夜不发一言,单手拎着敖稷的腰带,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马儿扬了扬前蹄,在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后撒开蹄子飞奔,扬起的尘土呛得敖稷直打喷嚏,话都说不出口了。
到了京郊的大昭寺,敖夜勒住马,手一松,冷眼看着灰头土脸的敖稷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地哀嚎。
“敖夜,你等着!我要告诉父皇和母妃,你完了!”敖稷怒道。
敖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酷的笑。他抽出霜华剑,在马上一俯身,把剑插在敖稷两腿之间。
“废物。”
敖稷死死地盯着腿间的剑,抖着手指着敖夜,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成太监了!
那厢,佘宴白在东宫清静了几天,整日吃吃睡睡,又或者打坐修炼,明明日子过得十分悠闲自在,却愈发觉得浑身不适。
他伤势已然痊愈,修为也在飞速恢复,但就是莫名地渴望见到敖夜,尤其馋他体内的那些神奇的气息,几乎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
等他终于忍不住的时候,栖凤宫的那位皇后娘娘召见了他。
“宴白,能否陪阿娘去大昭寺看一看夜儿?”叶修筠道。
佘宴白低下头,舔了舔干燥的唇瓣。
“好。”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呀
要考试了的小宝贝记得早点休息呀,不慌,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