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天光未亮,鸡啼未起,马戎难得早起,披了件破棉袄,怀揣着二人昨夜用‘特殊材质’书写的报平安家信出了门,官方的驿站只顺带投递公文,似马戎这等无权无势的退伍老兵,绝无可能将私信通过驿站寄至边陲小镇,不过,他有自己的办法和人脉,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只不过比快马加鞭的信兵缓几日到达罢了。
“大头,这两天想办法弄两只鸽子!”
看着马戎离去的身影,秦天若有所思地说道。
“秦哥儿,你想吃烤乳鸽了吗?”林平两眼放光,抹着嘴角说道:”说实话,你烤鸽子还真有一手,外脆里嫩,堪称一绝,比那些大酒肆的厨子烤得还好吃!”
“别整日里将心思放在口舌之欲上,再吃下去,你的脑袋要变成南瓜了!”秦天像看着白痴一般扫了一眼林平,斥道:”蠢蛋,没听过飞鸽传书吗?!”
没过多久,马戎便提着一壶酒回来了,腰间还挂着一方用草绳串起的肋条肉,油汪汪的,随着他步伐的摇摆,血渍擦在了破棉袄上,马戎却浑然不在乎。
“哎......你们两个小子一到,以后每天只能喝一壶酒喽!”马戎扯断悬于腰间的秸秆,将一长条肉摔在破桌上,遗憾又无奈地说道,旋即瞪了一眼林平,没好气地说道:“大脑袋小子,你爹不是知县吗?肯定捞了不少油水吧?你爷爷那个老东西,老二世祖,棺材本够厚的,祖上传下来不少好东西,你在这里花我一个大子儿,我就向这老吝啬鬼要一两银子,哼!”
“马爷爷,您这也太狠了吧?我爷爷存的那些棺材本儿,还不够我在您这儿住上十天半个月的呢!”林平哭丧着脸说道:”不就是打了一回您的梦棍儿嘛,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老没必要这么记仇吧!再者,您第二天不也将他浸了茅坑......就当扯平了吧!”
“费什么话!”马戎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恼羞成怒:”不是我求你这大脑袋小爷来的,是你自己死乞白赖贴上门的,告诉你,老子这儿可不养闲人,想白吃白喝白睡,没门!要么写下欠条,要不就给我走人!”
“还有你,秦天!”马戎又将矛头指向了秦天,说道:“我和秦老哥一样,将你视如己出,当作自己的孙儿一般,不过......老子不养闲人!从明天开始,都给我干活去!”
秦天与林平面面相觑,都被翻脸比翻书更快的马戎惊着了。
红烧肉,咸菜豆腐,配上米饭,便是家常的一顿午餐。
由于昨日临近傍晚,来得唐突匆忙,秦、林二人只将就吃了些冷饭果腹,所以,这算是三人在一起正式生活的第一餐。
“咸了,配了咸菜,便不该再搁盐巴了!”秦天咬了一口老豆腐,微微皱眉道。
“味道轻了......搁些红糖才好。”秦天夹起一小方红烧肉,咬了一口说道:”火候差了些了,应小火再焖炖上半柱香便更好了!”
马戎不说话,夹起豆腐和红烧肉大口咀嚼起来。
“贵姓?”
好半晌过后,马戎面无表情地问道。
“秦......”秦天老实答道。
“你不姓李,也不姓燕,不是大唐皇族的公子,也不是燕国的小王......你个整天呆在边关喝风吃沙的小兔崽子,哪里学来这么多穷讲究?”马戎一甩碗筷,臭着脸说道:”赶紧吃,吃饱喝足了,自个儿出去找活干!长安虽好,却不像传闻那般遍地黄金,弯腰可拾,唾手可得。你们不愿呆在边陲那个鬼地方,想来帝都闯一闯,见见世面。可惜,见完再大的世面,不吃东西肚子依然会饿,所以......还傻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我滚出门去,寻不到活计休要回来见老子!”
……
看着秦天和林平跌跌撞撞跑出门去,老头儿低骂了一声瓜娃子,捋了捋刚硬的白须,笑了。
稚气少年,身无所长,又卖不得力气,想要在长安混口饭吃,着实不易。
城东,便是东城。
东城富贵,秦天与林平不敢奢望东城,只在城西……也便是西城溜达,经过酒肆、布店、当铺、妓院、赌坊……茫然。
即便是充当铁匠学徒或酒肆跑腿的伙计,秦天和林平也太过年幼,稚气未脱的脸和偏瘦的小身板儿,也就是半大的男孩儿,几乎不可能被雇佣。
日上三竿,临近午时,被两家铁铺、一户布店和三家酒肆婉拒后,林平渐已失却了信心,坐在沿街的石栏上,垂头丧气地说道:“怎么办?真若寻不到活计,那坏老头不会真饿咱肚子,让我们露宿街头吧?”
“该不至于!”秦天道:“马老爷子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再怎么说,他都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冻死的。”
林平撇了撇嘴,道:“他当然不至于看着你被饿死冻死,至于我……那可难说!”
“别胡说,马爷爷不是那种记仇的人,你爷爷和他老人家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最多是少年时的荒唐事儿,到了他们的年岁,一笑泯恩仇,权当做晚年回忆,怎会当真?”秦天拍了拍林平的肩膀,宽慰道。
“我看不见得!”林平摸了摸自己的大脑袋,悲声说道:“他将你视作自己的孙儿,当然不可能让你风餐露宿、忍饥挨冻,对我可就难说喽……”
“放心,只要我秦天有一口馒头吃,定然分你半口!”秦天信誓旦旦道。
“呸,谁要吃你嘴里的半口啊,恶心!”林平愤然道:“若不是这一路上你装大爷,花钱如流水,烤鸭只吃皮,不吃肉……我从家里顺出来的五十两银子,够我在长安花销一阵子了,何至于沦落到此等地步!”
“话不能这么说。”秦天强辩道:“我吃鸭皮,还不是为了把鸭肉让给你吃……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啊!”
“切,谁不知忘南斋的烤鸭是吃皮的。配上葱丝,用面皮包裹着,蘸上特制的酱料,乃天底下一等一的美味!”林平越说越来气:“可你把皮子全吃了,把那油腻该死的鸭肉鸭脖子鸭骨架全扔给我,你……!!!”
“少年,在我家店门口胡咧咧个甚?休要嚷嚷,要吵架,去别处吵去!”
只间一名带着羊皮帽,穿着长衫青衣的中年人,缓缓从二人的身后走来。
秦天扭过身,抬头看了一眼中年人,然后看到他身后房檐上悬挂的匾额——冯家质库。
质库,便是典当行。
秦天心下了然,此人应是典当行的老伙计,听到外间吵闹,见是两名少年,便要赶人了。
秦天心中一动,赶忙起身行礼,赔笑说道:“打扰先生,听先生的口音,家乡应是北地吧?”
“少来攀交情,即便你们也来自北方又如何?我到长安快二十年了,见过所谓的‘老乡’,没有一千亦有八百,都是来长安闯荡,混饭吃的。像你们这样的,我一年不知要遇见多少个,从北地城镇来到帝都,美其名曰见世面,长见识。其实是听到传闻,长安昌隆繁华,遍地黄金,所以来长安捡黄金来了,是也不是?”中年文士冷笑出声:“岂不知每年冬天,长安城外路边的冻死骨,能堆成一座小山!”
中年文士上下打量秦天和林平,脸上始终挂着冷笑:“你二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身无一技之长,却又眼高于顶,恐怕挨不到冬天,长安城内又要多两具饿死骨!”
秦天却也不恼,拱手行礼道:“敢问先生是这间质库的……?”
“哼,我乃本库大朝奉!”青衫中年人傲然说道:“你二人若有所长,我倒可看在同为北地老乡的份上,与司理打个招呼,收留尔等,给你们一条活路,不过……店里的拆货、追瘦猫、后生、将军都已齐全,上月走了一名‘票台’,不过……呵呵!”
青衫中年人再一次用鄙夷不屑的眼神打量起眼前的少年郎。
“敢问先生,票台为何职?行何事?”秦天不耻下问。
“票台,负责填档当票及当簿登记等事务,不过,本铺庙小,还需兼着账房之职。”青衫中年人道。
“哎呀,太好了!”秦天抚掌而笑:“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中年文士冷笑:“就凭你?”
“不是我,是他!”秦天指着一脸呆萌的大头娃子林平,道:“在下不学无术,恐难胜任,我这位兄弟一定可以!先生若不信,可先一试。”
“随我进来吧,但愿不是在浪费我的辰光!”中年文士转身朝店铺内走去:“小田,准备文房四宝和祘(算)盘子!”
林平虽出身边陲,却是书香门第之家,其祖父便是秀才,其父入进士,如今是执掌一县的县令,林平虽顽劣不堪,家教却极严,在其祖、父逼迫下,三岁执笔,四岁便可颂书经,腹中真真是有些货色的,绝非秦天这等绣花枕头,俊俏外表下,大字识不满一箩筐。
又因其祖父向来有‘吝啬’之名,家中的‘棺材本儿’每三天就要盘算一番,于是,林平的珠算之术亦娴熟了得。
不出所料的,林平被‘冯家质库’聘下了,月俸三两纹银,供午食一餐,夜宿自理。
“秦天,你怎么办?要不……我还是陪你一起找找别的活计吧!”林平为难道。
“大脑袋,好好干!”秦天拍了拍林平的肩膀,说道:“三月后,你我共赴考核,同入儒院,那才是真正要紧的事!”
“哈哈哈……”
一旁的青衫文士大笑,仿佛听到了这一生中最好笑的笑话。
“儒院?哈哈哈,无知小儿,你可知晓儒院是何等样的圣地吗?就凭你也想考入儒院,也不照照铜镜,瞅瞅你自个儿是不是这块料!”
秦天淡然道:“无需铜镜,撒泡尿便能照见我比你长得好看百倍!”
“你……!!!”青衫文士脸色大变。
“莫欺少年穷,三个月后,便让你知晓何为鱼跃龙门!”秦天诚然说道,玩世不恭的脸上,少有的认真。
“鱼跃龙门?可惜你不是龙鱼。虾米跳得再高,即便越过了桥梁,落下时依然只是虾米。”青衫中年人补充道:“顶多变成拍死在水面上的死虾,成不了真龙!虾种焉能化龙乎?可悲可笑!”
“燕雀老矣,焉识鲲鹏真身?焉能看透鲲鹏真容?”秦天拱手为礼,转身离去:“告辞!”
青衫文士冷视着秦天离去的背影,冷笑道:“三月后,你若能成为儒院学子,郑某的脑袋给你当夜壶尿!”
少年头也不回地答道:“你的脑袋还不及夜壶!我若成为儒子,汝替我牵马坠蹬,在店铺前走上一圈,如何?”
“莫说牵马坠蹬,便是牵马执凳又如何?”青衫中年人道:“你若晋为儒院学子,郑某愿牵马执凳,载你在长安街来回,何如?”
“一言为定!”秦天依然不曾回头,只是停住了脚步。
“万马不及!”青衫中年人冷然一笑,竟说出了比‘驷马难追’更决绝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