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的眼泪,仿佛多一滴就会涌出眼眶,可她忍住了,对弘历微微一笑:“皇上要保重身体,臣妾会尽心照顾好太妃娘娘,请皇上放心。”
弘历一下抓起了她的手,他从来舍不得伤红颜一分,此刻却紧紧地抓着,疼得红颜皱起眉头,皇帝再问:“你真的要走,你舍得下朕吗,告诉朕你不想走,朕要听实话。”
四目相对,弘历长达一年的耐心和用心,红颜长达一年的纠结与矛盾,最终两情相悦最终勇敢地面对一切可能存在的阻碍,以为将从此甜蜜圆满,突然一切翻天覆地地变了。是不是早知如此,当初就谁都不该跨出那一步?
说什么都是伤害,事到如今,红颜的存在已不单单是皇后心里的芥蒂,后宫其他人,连最重要的皇太后,谁也容不下她,她不想哪天莫名其妙地就死了,她更不想是因为自己与弘历的情意而死。
离开,至少曾经拥有过,未来的日子,这一年里皇帝给予她的一切,都值得她好好活下去。
“皇上,臣妾走了。”红颜淡淡一笑,在弘历松手的一瞬抽回了自己的手,周正地行礼后,迅速转身朝寿祺太妃的车架而去。
可是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是她在重阳节那天曾过问皇帝,将来会不会接她。现在再提,就是迟疑就是不果断,而那天那句话,皇帝焦躁的情绪下,未必听得见。红颜不强求,对她而言过去的一年,已弥足珍贵,曾有一个人,真心真意爱过她。
车架缓缓而去,冗长的队伍走了许久才真正离开紫禁城,弘历在城门前久久伫立,看似目送祖母远离,实则他根本什么都没想,直到所有人都离去,城门再一次合上,吴总管不得不上前提醒,皇帝这才折返内宫。
皇后在养心殿等候,王桂却告诉她皇帝径直去了宁寿宫,她暗暗希望母子俩不要再发生冲突,可她这几天真不打算去见太后,反正这一切早晚会淡去,连她的永琏曾经鲜活地存在过都已被人遗忘,还有什么事是值得在这紫禁城长久被惦记的?
而皇帝到宁寿宫,这里果然不是两天前的光景,华嬷嬷精神也好了,也不说什么太后不见他的话,只和和气气地说:“太后娘娘今天心情不错,奴婢想着,是不是请几位福晋进宫坐坐,已经派人去请,皇上坐会儿就先离了吧,不然福晋们进宫坐着不自在。”
弘历冷笑:“只怕朕在,哪一个也不自在。”
嬷嬷心中大骇,忙劝道:“皇上,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如今这样也不失是个好法子,总比魏答应不知哪天又被什么人陷害来的强些。”
弘历道:“如今两位祖母都离宫了,皇额娘也该安心,将来谁再来忤逆她,她不论是要用刑杖还是上夹棍,都不会有人来阻拦,皇额娘可以高枕无忧。”
华嬷嬷吓得只把皇帝拦在门前,不敢让他带着这身戾气进门,好声道:“皇上从来圣明,这会儿可不能意气用事,难道皇上不盼着将来再把魏答应接回来?”
“还能接回来?”弘历心灰意冷,红颜的决绝,祖母的坚持,她们谁都不体谅自己。
“奴婢说句罪该万死的话。”华嬷嬷压低了声音,回眸见太后还在里头,才安心道,“皇上您觉得寿祺太妃还能活多久,太妃娘娘带走魏答应,难道真是为了将您和魏答应分开吗?奴婢去见过玉芝嬷嬷,玉芝嬷嬷就不这么觉得,如今还有温惠太妃同往,温惠太妃可还硬朗着呢,将来寿祺太妃故去,您难道要把温惠太妃孤零零留在瀛台?不如这两三年里,皇上做该做的事,要得六宫太平,满足太后的心愿让她安心,那两三年后,您若还惦记魏答应就接回来,若是、若是真忘了,也就忘了。”
弘历忽地想起重阳节那日,他听祖母说罢去意,冲去问红颜时,红颜问他:“皇上你还会来接我吗?”
“皇上……”华嬷嬷又轻轻唤了一声,眼瞧着皇帝眼中的戾气散去,她自知是说中了皇帝的心意,便道,“太后娘娘,等了您两天了,皇上去请个安吧,母子哪里来的隔夜仇。”
且说二位太妃,于当日午后到达瀛台,红颜随寿祺太妃住庆云殿,这里除了日常打扫的宫人外,几乎见不到人影,且四面环水仿佛远离尘世的仙境,真正是个清净之地。而红颜所居的殿阁,远比寿康宫中宽敞,再也不必那么多人聚集在一处,连太妃都觉得身心舒畅,乐意让宫人搬一张躺椅在外头晒太阳,只是看着宫女太监忙忙碌碌收拾东西,都能乐呵呵的。
玉芝嬷嬷对红颜说,在紫禁城里难免有所顾忌,太妃不愿自己压着太后,不愿处处为尊,她十分收敛自己的言行,结果却是把自己给拘束了。如今终于来瀛台安享晚年,的确不是为了红颜才有的决定,她一早就想离开,可没有好的机会说出口。
此刻太妃正把樱桃叫到身边,叮嘱她:“这里四面都是水,人那么少,你可不许胡乱跑,特别入冬后水上若结冰,千万不能贪玩,掉下去都没人来救你的。”
见小丫头眉头紧蹙,一副害怕掉进冰窟窿,又对一切都充满新奇,像放出牢笼的小鸟一般浑身都是活力。太妃笑了,嬷嬷也笑了,红颜觉得,如此除了她失去了皇帝,所有人都好好的,似乎也值得了。
紫禁城中,太妃带着魏答应离宫的事,被议论了两天后,随着皇帝翻了舒贵人的牌子,妃嫔们才明白原来日子一切如旧,且不管那魏红颜是什么前程,她们不好好把握当下哄住皇帝,自己的前程才堪忧。
心里话,弘历也只会对皇后提起几句,皇后有心让丈夫高兴,可这件事狂风暴雨般来得急去得快,既然她早就选择把红颜当成和其他妃嫔一样的存在,就不该再事后来多嘴多舌。这件事对皇后而言,是该警醒这后宫里终于开始有不安分的人,皇帝那儿怎么办她没过问,可王桂早已经一层层地查了下去。
纯妃紧张了数日,抱琴做了好些事把事端引向嘉嫔,但帝后似乎都没有动静,而皇帝久违地再次来咸福宫,她细心留意皇帝的一言一行,与从前并没有差别,才渐渐安心,而日子一晃,就入了冬,转眼又是一年。
乾隆六年正月,皇帝于宫中大宴,因太妃言明任何人都不得前去瀛台打搅,皇帝从腊月起都是派臣工至瀛台请安问候,元日这天,傅恒一早就领旨,带着各色年礼,于吉时赶到瀛台。
寿祺太妃在瀛台度过数月,气色果然见好,能在庆云殿亲自见傅恒,红颜穿了一身珊瑚红的冬袍跟在一侧,傅恒大礼后起身,看到神采奕奕的红颜,不禁就露出了笑容。
红颜也是客气含笑,道:“听和公公传来的话说,福晋有身孕了,恭喜大人。”她转身去取来锦盒,让樱桃递给傅恒,“这是我的贺礼,还有太妃娘娘的赏赐,大人带回去转交给福晋,盼着她母子平安。”
傅恒心里却似被狠狠扎了一刀,他有了妻子,很快又会有孩子,曾经对红颜许诺,要娶她为妻,要一生一世待她好,可这才隔了多久,红颜亲口对他说恭喜。
如茵告诉自己她有了孩子的那天,傅恒是高兴的,可高兴的情绪实在太短暂,从重阳节到今天,他无不担心着红颜在瀛台的安危,他唯一能做的是叮嘱瀛台这边的侍卫加倍小心关防,然后就只剩下担心。如今看到她一切安好,他似乎终于可以安心期待孩子的出生,然而为何心中那么酸涩。
更酸涩的是,他之后还要回去向皇帝复命,告诉那个完全没能保护好红颜却拥有她的人,红颜一切安好。
傅恒没有久留,红颜也不可能送她,只是离别时太妃说:“海贵人快要生了,到时候还是你来报喜的好,旁人来了罗罗嗦嗦一堆话,听着心烦。再有传我的话给你姐姐,要皇后千万保重身体。”
这些事,傅恒都一一做到,皇后听见弟弟诉说瀛台的光景,感慨红颜的命果然坚韧无比,到哪里都会遇上贵人,到哪里都会有一条路能走下去,更对傅恒道:“太妃娘娘是唯一知道那段过往的人,她却毫不顾忌地要你往来紫禁城与瀛台,显然这也是红颜的态度,傅恒,你告诉姐姐,你是不是也全放下了?要好好待如茵,如茵也是值得你真心相待的好女人。”
可傅恒只冷冷地回了皇后一句:“娘娘自己且要保重,臣的事无需您再费心。”
二月初七,海贵人经历十月怀胎,在景阳宫平平安安生下健康的小阿哥,皇太后亲赴景阳宫迎接孙儿的出生。待乳母将婴儿抱出产房,太后将五阿哥抱在怀里,不知是本就偏爱海贵人,还是这孩子真的像极了父亲,太后连声对人说:“与他皇阿玛出生时一模一样,连抱在怀里的大小都一样。”
景阳宫中一片喜庆,皇后站在一旁看着满心欢喜的太后,脸上的笑容像是用笔画上的,毫无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