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深接过了那一张字条,打开,就见上头除了何副官说的那些话之外,还写着孩子的生辰。
男人久久的看着,终是开了口,吐出了一句:“是她的字。”
说完,傅云深却是慢慢的笑了,一旁的何副官看着他这抹笑容,心头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叹,他已是记不清楚,傅云深有多久不曾笑过了。
“司令,如今江南尚算太平,想必夫人和小少爷都是平平安安的,您可以放心了。”何副官开口,距沈新桐当日离开盛京,距今已有快一年的日子,而在这些日子里,唯有他最清楚,傅云深心底究竟有多牵挂沈新桐母子,在战场上,他是高高在上的统帅,他的一个命令,一个指示都会影响着如今的战局,他从不曾提起沈新桐,甚至也从不曾提起那个孩子,可那些无法言说的思念,却一直在折磨着他,每当战局的空隙,以及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被他压抑着的牵挂与思念便会汹涌而出,要将他吞噬。
而如今,他看着那一张照片,看着相片上的,他的内心深处最放不下的两个人,傅云深终于笑了,他的眉宇间透着淡淡的温柔,他看了许久,方才说了句:“这孩子的眼睛像我,嘴巴像他妈妈。”
何副官听着便是凑上前去,忍不住赞道:“小少爷生的好,以后长大了,也一定是翩翩公子。”
傅云深闻言,唇角的笑意便是慢慢隐去了,他的目光落在沈新桐身上,看着她温和而清丽的眉眼,傅云深的眼底有深沉的痛色闪过,“这孩子是早产,让她受罪了。”
何副官听着,只是安慰道:“司令,虽然小少爷是早产,可现如今夫人和小少爷都是平平安安的,这就够了。”
“我欠她太多。”傅云深的声音低沉,粗粝的手指只轻轻的划过相片上的面容。
“等您打完这一仗,您就可以去江南,去接夫人和小少爷。”何副官道。
傅云深将那一张照片放在了怀里,贴近自己的胸口,听着何副官的话,傅云深的手势一顿,他的眸心深敛,低声道了句:“希望我还有这个机会,能去弥补他们母子。”
江南。
入了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的炎热,沈新桐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棉布旗袍,头发尽数挽在脑后,露出的额头光洁而白皙,她正坐在自己门口择着菜,孩子则是躺在一旁的小床里,不时有微风吹过,十分凉爽。
孩子如今已近六个月了,长得十分结实,几乎已看不出早产的迹象,沈新桐一面择着菜,一面笑盈盈的逗着孩子,惹得孩子在小床里不时蹬着一双藕节般的小腿,嘴巴里只发出“哦啊哦啊”的声音。
沈新桐噙着笑,担心孩子着凉,只用薄被盖住了孩子的肚子,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沈新桐抬起头,就见是邻居张家,一家老小俱是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看那样子,似是要搬家。
沈新桐瞧着,便是站起了身子,道:“张嫂子,您这是要?”
那姓张的嫂子正张罗着,看见沈新桐母子,便是走了过来,先是夸了一句:“瞧这孩子被你养的多好,真是一天一个样。”
说完又是言道:“我们这是要去上海,坐火车去重庆。”
“去重庆?”沈新桐的眼睛微微一怔。
“可不是,如今的东北岌岌可危,大伙儿都说挡不住,那些日本人一旦拿下东北,下一个就要来打上海,上海保不住,咱们这也要遭殃,趁如今能走,咱们都打算搬到重庆去。”
“张嫂子,你说东北守不住吗?”沈新桐的心倏然抽紧了,想起傅云深,只觉一颗心高高的悬了起来。
“是呀,听说那些鬼子的武器比咱们先进了也不知多少倍,东北能撑到现在,已经是造化了。”张嫂子叹道。
“若是东北守不住,那傅司令……傅云深司令会怎样?”沈新桐的声音颤抖的厉害,她的眸心蕴着惊恐的光,向着张嫂子问道。
张嫂子闻言,还不等她说话,一旁的张先生已是听到了沈新桐的话,插嘴道:“沈姑娘,您是没瞧最近的报纸?江北军已经通告全国,誓与东北共存亡,傅司令是江北军里的最高长官,若是东北守不住,想必他……定是会以身殉国的。”
说到这,张先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是可惜。”
“沈姑娘,沈姑娘?您没事吧?”张大嫂看着沈新桐急剧惨白下去的脸色,慌忙上前扶住她的身子,担心道。
沈新桐倚着门站定了身子,她勉力与张大嫂摇了摇头,几不可闻的道了句:“我没事。”
张大嫂有些不放心,还欲和她说些什么,一旁的张先生却已是开始了催促,张大嫂答应着,最后与沈新桐叮嘱了一句:“沈姑娘,等你那大哥回来,你们兄妹两商议一下,若能走,也快走吧。”
张大嫂说完,便是轻声一叹,牵起了幼子,跟在丈夫身后,离开了巷子。
晚间,待纪鹏回来,就见堂屋里燃着一盏灯,沈新桐坐在桌前,一双眼睛却是恍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连他走近,她也不曾发觉。
“新桐?”纪鹏一连喊了她两声,她方才回过神来,她看见纪鹏,眼眸中便是为微微一动,只站起身子,与他言了句:“纪鹏哥,您回来了。”
“嗯。”纪鹏向着里屋看了一眼,又是问了句:“小宝呢?”
“在里头睡着了,还没醒。”沈新桐一面说,一面将桌上的饭菜打开,因为怕变凉,那些饭菜上都盖着碗。
“纪鹏哥,您快吃吧。”沈新桐说着,为纪鹏布好了碗筷。
纪鹏拿起筷子,就见沈新桐正看着自己,刚迎上他的目光,她便是垂下了眼睛。
“新桐,你是有话想和我说?”纪鹏放下了筷子,和她开口。
“您先吃饭吧。”沈新桐道。
纪鹏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坚定,声音温和,“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沈新桐听着他的话,只觉心中一阵酸涩,她看向纪鹏的眼睛,和他道:“今天,我听张家嫂子说,东北……快要守不住了。”
闻言,纪鹏的脸色微微一沉,他沉默片刻,终是言道:“不错,我今日进城,也听到了消息。”
“纪鹏哥,若是东北守不住,他……他不会独活的。”沈新桐说到这,便觉胸口弥漫出一股强烈的悲伤,她的眼睛红了起来,只微微侧过身,强忍着泪水。
“所以,你想带孩子去找他吗?”纪鹏的声音十分平静,吐出了这句话来。
沈新桐心下一颤,她向着纪鹏看去,那些话漾在喉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新桐,我曾经问过你,你说,你不愿让他分心,而如今东北随时都可能沦陷,你确定,你还要去吗?”纪鹏的眸心黑亮,笔直的看着她的眼睛。
“孩子如今也大了些,除了奶水,已经可以吃些别的东西了,”沈新桐目光清亮,隐隐的透着光,“可他,他还没有见过孩子,无论如何,我想让他见见孩子,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
“好,我明白了。”纪鹏点了点头,“给我几天时间,我来安排,你趁着这几天收拾东西,一切准备好,咱们就动身。”
听着纪鹏的话,沈新桐目光一震,“纪鹏哥,您不用送我们,我一个人也可以……”
“你不可以,”纪鹏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般的干脆,道:“这一路千里迢迢,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太过危险。”
“您已经帮了我们太多……”沈新桐心里既是愧疚,又是难过,面对纪鹏的这一腔深情,和他给予的恩情,只让她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新桐,”纪鹏缓缓向着她走去,他的眼睛漆黑,就那样看着她,和她道:“我知道,这些日子我给你增添了不少困扰,但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说到这,纪鹏顿了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底却有一丝苦涩,“让我再照顾你们一次。”
沈新桐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她曾喜欢过的男人,也是她曾经憧憬着想要嫁给他的男人,他曾为她挡过枪,也曾为她拼过命,他给予了她们母子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还要护送着她和孩子,去找另一个男人……
“纪鹏哥……”沈新桐的热泪滚滚而下,纪鹏见状,只伸出手为她拭去了那些泪水,如一个兄长般,缓缓环住了她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