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串话说的毫无回环的余地,秦福根心里虽然心疼那白白飞走的二两银子,可以听只剩下最后两个名额,却也不敢怠慢,连连点头道,“既然是这样,小人我也不是那样贪心人,少二两就少二两吧,只要我女儿在里头过的比家里好就成……”
他假模假样的露出了一点悲痛的神色,手上连忙拿了银子没有二话的拱手将秦三妞从后门推了进去,没等门全关上,他便抬脚走了。
“真不是个东西,”那小厮冷笑一声,当着秦三妞的面在背后啐了秦福根一口,把门给重新拴上了。
这扇门关上,便全是实实在在的将秦三妞的一线自由给隔绝在了外头,从此有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因为招买丫头都是从司家三少爷司末的私账上拨的银子,故而银钱一类的一向轻松,无须受府里的公账管制,拿取都自由非常。司末又是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的,管理这项事宜的小厮便得了许多便利,每月能少说私底下抽个十数两银子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二两银子你收着吧,”那小厮一转身就从自己的袖口里又掏出二两银子,直直的递到了秦三妞的眼前,见她不敢接,又开口解释道,“这是府里的老规矩,但凡是卖身进来的,为人父母者多不是什么好的,卖的是你的身,钱怎能全给了那些个发卖亲骨肉的?原本便是十两卖身钱,这二两你且收好,”
深宅大院里,这个规矩倒是透出点人情味来。
秦三妞没成想司府竟然还有这样的规矩,心头猛跳了一下,继而便是惊喜,她连忙伸手接过了那银子,小心的收好,又和那小厮说了几句吉祥话。
那小厮见她规规矩矩说话也中听,便和她多说了两句,“我叫多福,你既然已经卖身进了府里,以后咱们也就是差不多的,没那么多顾忌,万一你有福气,得了三少爷的青眼,我恐怕还有仰仗你的地方呢,一会儿我领了你去春兰苑,自有嬷嬷教导你该做的和以后该注意的,”多福说了一通,手里拎着一张薄薄的纸片,只剩下名字和按手印的地方空白。
这样的纸片显然是早早就备好了的,不知存着多少,不知改了多少人的命。
秦三妞默默无言的跟在多福身后走着,心里那点惊喜却因为多福的刚才话而渐渐变成了惊疑。什么叫做得了三少爷的青眼?她虽然没有做过丫鬟,可也知道,身为一个丫鬟最要紧的是本分,哪里能将和主子的事情这么光明正大的摆在嘴上说道?秦三妞又想起来前在小面摊上那老板的笑,此刻想来都似乎别有深意。
倘若自己卖身是为了做妾,那么在秦三妞看来,这样的行为和宋寡妇没什么两样。
秦三妞忍着没说话,一路跟着多福到了他口中的春兰苑的大门口。她抬起头,便看见三个劲瘦的字体,带着些飘逸的好看,不知是谁写的。
秦三妞认识一些简单的字,这也缘由于她的母亲。她娘原本是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因为后头家途没落没有其他法子才嫁给了秦福根。秦三妞从小跟着她娘,虽说学的不多也不精,可对于一个丫头来说,已然十分够用了。
春兰苑如同它的名字,景致带着勃勃生意。里头的花草郁郁葱葱被打理的十分细致,尽管初春时节还种不了多少常绿的花草,但仅有的几样却是不惧寒冷挺拔好看,空出的几块地方露出整齐深色土壤,也不难让人想象到了天气热起来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生机。
秦三妞站在院子中间,听见屋里头传来一阵年轻女人的说笑声,不知有几个,透着一股子热闹。八壹中文網
多福站在屋檐底下冲着屋里唤了一声,没一会儿走出一个嬷嬷来,她掀开布帘,看了一眼在院子里站着的单薄身影,笑道,“呦,可怜的孩子,怎么傻傻在那儿站着,快进来烤烤火暖暖身子,”
嬷嬷瞧着倒不是爱为难人的。
秦三妞抬起头,对上嬷嬷温和的视线,胆子也大了些,跟着抬脚往屋檐下走去,多福走在她后头,也没什么避讳的直接进了屋里。
屋子不大不小,有榻有炕,连成一排,中间隔着一道屏风,外头放着几把椅子。此刻或趟或坐着许多年纪与秦三妞差不离的女孩子,这些人正一齐将视线放在秦三妞的身上,好奇的打量着她。
女孩们已经都换上了司府的丫头衣服,不是量好再做的,难免有许多不合身的地方,不过胜在面料柔软剪裁好看。秦三妞的目光一转,看见了角落里堆着的几件旧衣服,和自己身上正穿着的没有多少差别。
“先按个指印再报上名字来,再把衣服换了,今天是没多少事情的,”多福一边说着一边将卖身契放在桌上,孙嬷嬷也果然取出一套衣裙放在床塌边上。
秦三妞顺从的按照指示,指尖沾了点红色的印泥,在那微黄的纸上印下了自己的手印。
“名字?”多福拿着笔,悬而不落,转头询问道。
“妹妹会写字吗?”旁边有人开口道,秦三妞闻声转头看过去,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第一眼不奇怪,第二眼却是有些奇怪。
很明显的,尽管她的脸庞也泛着一点灰黄,可是她的眉毛不一样。第一眼看上去是与大家一般没有修剪过的杂乱,可是仔细看就能看出原本秀丽的眉形。
“我不会写字,”秦三妞摇了摇头,说出了她在司府的第一个谎话,同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专注的看着多福将自己的名字写到了纸上。
秦三妞是最后一个被招进府里的丫头,多福出去后,春兰苑的大门便被重重地关上了。没有一个人在这一刻对自己的以后有所了解,第一夜,众人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雨声里进入了睡眠。
落叶经由昨天夜里的那场雨浸润,叶片湿润,少女的足间点在上头,发出低声的,沉闷的声响。秦三妞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一股凉风从鼻端涌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跟着人群加快了回春兰苑的步伐。
经过昨天管事的孙嬷嬷的解释,她已然清楚明白自己卖身到司府究竟是做什么的,也在昨天正式脱离了秦三妞这个土气十足的名字而改名成了子桑。
与她一起招进来的有十个人,可正正经经被改了名字的只有五个,名字取了梅兰竹菊,多了个秦三妞,便加了个桑字。按说卖了身的奴才会有跟着主家的姓氏的,不过司家往上追数数带,文臣武将辈出,从不乏英良,司这个姓在大齐王朝便变得十分尊贵,一般人是不能荣冠的。子桑思念自己的亲娘,便取了自己母亲的姓,在心里认定了她往后就叫做蔺子桑,同那个秦家塆里出来的秦三妞再与瓜葛。
蔺子桑跟在子梅、子兰、子竹和子菊的身后,绕过了陇长的游廊,又过了一道扇形圆拱门,远远的总算是瞧见了春兰苑的大门。昨日初见春兰苑之时还惊叹于它的静心雅致,然而在去了雅院之后,春兰苑不论从格局还是装点上来看便不免显得小气了。
蔺子桑回想起方才在雅院的主屋里瞧见的女子了。
她端端的坐在软塌上,手里端着一方暖手的小炉,因为屋里热气足她穿的也少,单薄的外衣是素静的白色,里头有一抹艳红,是外露了一角的肚兜。她就那么坐在上位,用不知何意的目光打量着五个少女。
来前孙嬷嬷已经同几人讲过,这是司府的三少奶奶,顾氏,也是她们以后万一得了三少爷的恩宠以后头一个要顾忌的人物。顾氏不是个好脾气的,又偏得老祖宗的宠爱,孙嬷嬷便嘱咐了她们说话行事都聪明点,最好么,这时候自然就是闭嘴一句话都别说。
“身子都是干净的吧?”顾炎欢看着孙嬷嬷,缓声道,她的声音似柔和的琴声可偏偏带着些微的涩感,说不上到底是好听还是不好听。
她一发问,孙嬷嬷的脊背便绷紧了,上前一步回道,“五人全部为处子,也未发现其他毛病,是干净的。”
顾炎欢点了点头,细嫩白皙的手指微微往外张了张,“看着颜色倒是比前月还鲜亮些,一会儿带回去好好训导,找时间送到爷房里去吧。”
蔺子桑听得疑惑,怎么往自己夫君房里送其他女人竟是这么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吗?果然,大户人家的规矩多,古怪也多。
私心里想来,蔺子桑是极其不愿意被送到司末的房里去的。纵使最后真的当了妾又如何呢?拿照样是服侍人的丫头,却是被彻底禁锢了往后的自由的。倘若只是当丫头则不然,虽然是卖身,她向孙嬷嬷打听过,卖身的丫头们每个月还是能有五百个铜板可以领。二十五岁以后的丫头是可以赎身的,赎身的钱为卖身时的两倍,每月五百文,到那时何愁攒不够?恐怕还有不少剩余可供自己出去做个小生意养家糊口呢。
因此,蔺子桑下决心要多花些心思来避免自己被送进司末的房里去。
夜色深沉,月色朦朦胧胧的躲在几片单薄的云层后头,为带着冰凉湿气的花园投射出一抹亮光。与屋外的严寒不同,屋里烧着热炕,整个房间都是暖意融融的。
蔺子桑睡在通铺的最里侧,半眯着眼睛盯着浅浅透进光亮来的窗户纸,脑中慢慢梳理这今天白天孙嬷嬷交给她们的礼仪和举止规矩。她不能让自己太出挑,却也不能让自己落了下乘,怎么将自己保持在一个中规中矩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着实是最难的。蔺子桑的呼吸频率几乎与身边睡着了的子梅一致,然而她脸上露出的却不是安稳的睡颜而是带着些思考的烦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