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声音都是蔺子桑陌生的。此刻正抱着自己的是谁呢?她的视线模糊,直到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军医不必了,人只是昏睡了过去,”
司元将手上的剑随手扔到了一边的副将手上,自己低头将指腹扣在了蔺子桑的手腕上。
勃勃的脉动虽然相较以往弱了些,但却不至于夺命。
蔺子桑在这时候彻底的昏睡了过去。
马车依旧慢悠悠的行在路上,蔺子桑是被耳廓旁边温热的舔舐弄醒的,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在她身侧一拱一拱的玩闹。
她睁眼看见了马车的车顶便知道了自己正在何处,然而一转头却因为牵扯到脖颈处的淤痕而轻轻的低呼了一声。
在昏睡过去之前慌乱记忆由此被证明了并不只是一场荒诞可怖的梦境,蔺子桑心里依旧留有惊恐。她不顾伤口猛地坐起来,却发现马车上不止她和小虎。
司元也在。
他正因为这边蔺子桑弄出的动静而转头看她。
“醒了?”司元随口道,他的手上拿着一卷书,正对着窗外的光亮看的仔细。
有他在,小虎半点不敢造次,别说趴到窗前。它连司元那边都不敢去,只能窝在蔺子桑的身边期盼着她快快醒来。
“将军,”蔺子桑背靠车壁慢慢的蜷坐起来,她的指尖轻轻抚触着自己的脖颈,“方才来时,同奴婢一辆车过来的赶马的大哥,他也遭遇了不测吗?”
“他不正是要杀你的那个?”司元面上淡淡,反而反问了蔺子桑一句。
“他不是,”这三个字蔺子桑说的肯定,她的声音沙哑,每个字都说的牵强难受,然而却笃定极了。
司元这才放下手里的书,正眼看向她,“他死了,就被扔在你瞧见的那个帐篷里,”
人生死无常。
蔺子桑依稀记得族里的太公去世时候的画面,秦家湾半个村里的人都赶去吊唁。她那时候约莫三岁多,隔着重重的人群看见躺在木板上穿着寿衣的老人。他的手指干瘦,平静的放在自己的身体两侧。
在蔺子桑的认知里头,死亡是平静的,安稳的,甚至不一定意味着多少痛苦。然而,记忆力的重重人影散去,她此刻脑中无法忘怀的是那一双毫不犹豫想要夺去她性命的手。
她在司元的注视下,慢慢的将头埋进了衣服柔软的布料里头。
司元便收回目光,没有要安慰的意思。
“那人死了,也是他自己的缘故,”司元将手里的书放到一边,双手垂在盘坐着的膝头,他的声线低沉,在不大的马车里缓缓响起,“偌大的军营里头,他被人掠到一边,还能由着旁人照着他的模样改头换面,这本就是他失职了。”
蔺子桑感觉眼眶湿湿热热的有泪水滑出,在裙摆上浸润出两块湿晕。她本是无声的哭着,此刻听见司元这么说,又抬起头去看他。
“因为能力不够,所以死了活该吗?”
司元的视线依旧松松的落在蔺子桑的脸上,他的目光自她湿润的眼角落到她微红的鼻头,听见蔺子桑这般发问似乎也并不奇怪。
“的确就是这样。”他点了一下头,然后继续吐露出冷酷的话语,“没有谁能够时刻被人看顾着,一次逃脱是侥幸,第二次是运气,再没有第三次的道理。”
这话仿若意有所指,不过他的眼神坦坦荡荡,这又让蔺子桑的心里生出一点迷惘来。
她这时候到底是害怕了的。归根究底,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在经历了这般可怖的事情以后自然会想向强者寻找依托。然而却被告知:软弱的人死了活该。
而蔺子桑的眼泪,颤抖都在无形之中佐证了她的不够坚强,她的软弱。
“但是,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是强的,”大概是司元此刻不在意的样子纵容了她。她生出些反驳的冲动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其他人。
“小虎如今也与小猫无异,”司元淡声道。然后就像是没有了再继续交谈的欲望,他重新拿起手边的书,翻回了刚才看过的那一页。
马车平稳的向前驶去,一路无声的回到了将军府。
冬至打白天起就在院子里等着蔺子桑回来,可一等等到了黄昏日落这才用正门里看见她抱着小虎走来的人影。
因为有些忌惮小虎的爪牙,冬至稍稍站的有些远,两人隔着两丈远的距离说话。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今儿个小少爷用膳起居都是我服侍的,做起来也远远不如子桑妹妹来的顺手。”她说话时要笑不笑,眼睛里透出几分打量。
蔺子桑没什么神气的抱着小虎,冬至和她说话也只能勉强拿出点精神应付,她勾了勾嘴角,露出些微笑意,然后道,“这一天,幸苦冬至姐姐的照顾了。”
冬至见她有往前的趋势,连忙跟着往后退了一步,又拿眼角瞥了一眼她怀里抱着的小虎,然后道,“倒也不算麻烦……”
她像平日一般欲言又止,等着蔺子桑主动发问。可没想到,蔺子桑此刻没什么要主动搭话的意思。
她一说话就嗓子发疼,见冬至不语,也懒得去理会她话里头有几重意思,只一边将小虎放到地上一边低着头道,“冬至姐姐,我在外头一天,也有些疲累,这会儿想先回房里坐坐。”
蔺子桑低着头,但却也掩不住脖颈上那已经渐渐往青紫转去的红痕。
冬至心有疑惑,想要出声拦住她问个清楚明白,可刚落地的小虎转眼就要朝她扑去,她只顾着躲闪,哪里还分的出神叫住蔺子桑。她眼瞧着蔺子桑去了偏房,那句“子桑妹妹”被小虎逼的节节败退梗在喉头。
蔺子桑在房里昏昏沉沉的坐了一会儿,什么时候模糊睡去也给忘了。等到天擦黑,还是山香从门外轻声的将她唤醒了。
“子桑姐姐,小少爷让你去他房里呢,”山香透过窗户纸只能瞧见房里的一片漆黑。
蔺子桑朦胧间听见声响,这才幽幽转醒。她昏头昏脑,手脚发软,只将山香的话听见去一半,张口想要应答时却化作了哑然的低语,喉咙间的灼热似火烧一般。
“子桑姐姐?”山香没有听见屋里传来的应答声,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觉察出不对劲来,有些着急的四下瞧了瞧。
“早木!你快过来,”她看见在不远处廊下站着也正往这边看的早木,一边用力推门一边招呼他。
早木本就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这会儿山香一招呼,他便立刻迈开了脚步往前走去。
“这是怎么了?”他也试着用手推了推房门,显然,房门从里头被门闩给拴住了,外头用蛮力哪里推得开。
蔺子桑听见外头的动静,有心起来开门可奈何扶着床柱坐起来已经用了她一半的力气,更别说走去几丈远的地方开门了。
“子桑妹妹?”早木也有些急了,他用力的撞了几下门,可那木门却纹丝不动的立在哪里。
倒是一院子的人都被引了出来。
司信泓快步的从主屋里出来,见人都站在院子里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了?”
山香有些失措的从偏房门口跑至他的面前,“回禀少爷,子桑姐姐她打从回来以后就没出过房门,这会儿我敲门也是毫无动静……我怕她出了什么事,”
冬至站在众人的身后,忽然想起早前蔺子桑回来时她脖子上那骇人的痕迹,她的脸上显现出犹豫和思索来。
司信泓穿过人群,亲自走到偏房门口,先是轻轻扣了扣门,试探道,“子桑姐姐?”
里头传来的细微动静没有逃过他的耳朵,里头是有人的。
他便用力的推了推房门,被门闩栓住的木门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依旧没有被轻易的推动。
阿文阿武这时候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小少爷,让我们来吧。”
阿文走到门前,从腰中抽出了一把细细的软剑。软剑极薄,是以平常被阿文收纳于腰带之间而不为人知。
他将薄薄的剑身穿过门缝,然后略使了一点巧劲,便听见门闩从里头啪嗒的一声歪落了下去。
木门应声开了。
阿文退到一边,让院子里的几个小丫头先跑了进去。
冬至在最后跟着走了进去,屋里已经被人取来的一站烛台点亮。她看见蔺子桑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已然是昏睡过去。她侧躺在床上,脖颈上的那道痕迹毫无遮掩的赫然显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人人都知道蔺子桑今日带着小虎跟着司元外出,却没有人知道中途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会儿见到这般情景,自然往最坏的地方想。
四个山字辈的丫头胆子最小,立时就被蔺子桑昏睡的样子与她脖颈上的青紫痕迹给吓出了眼泪。
“子桑姐姐,她不会……”
山香怯怯的道,话说了一般就在司信泓的怒目下止了声。
“还不快去请个大夫来?”他坐在床边,一边将手扣在蔺子桑的手腕上感受了她略显的微弱的脉搏,一边指着几个哭哭啼啼的丫头骂道,“要哭的全给我滚出去,在这儿偏生给人添了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