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近郊的军营遇险的那一回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司元。司信泓起先没再让养病的蔺子桑陪着他去藏书阁,后头她转好了,司信泓却不知什么时候起惯常去了距离云山院更近些的小藏书阁。
往常都是打眼前一晃而过的院子,等到了正经走进去才觉出几分不同来。
小藏书阁里放的大多都是这些年司继从外头搜罗回来的书,虽不及大藏书阁里藏书多,可杂书到底多些。司继虽然爱读书,也也不是个仅拘泥于死书的,志怪的,说各地游记的,还有各类杂谈,单单整理出来放在一个书架子上,有趣极了。
来小藏书阁的日子不比从前在大藏书阁,不是日日都去的,通常隔上两日去选两本书,倒是不多留。叔侄两个有时候遇上了会说两句话,不远不近拘着几分礼数。
等后来蔺子桑才知道,不去大藏书阁是因为司元出去了的缘故。司信泓大概还是存着几分童心,能得空不作出老成样子的时候便只是背着自己的父亲去叔叔哪里借几本杂书来读。
冬至这几天过的不顺心,前脚既在老祖宗哪里受了气,后脚在云山院也没得人好脸色。因着蔺子桑已经好全,四个山字辈的丫头哪里愿意再靠近冬至受闲气,俱是躲着她走,无事时就在丫头房里缩着,像是四只鹌鹑。
那天蔺子桑遭遇了什么,除了四个山字辈的丫头与早木露出点好奇心来,云山院里的其他人俱是一句多的话都没有说。蔺子桑打了几天的含糊,后也就没人再问了。
日头挂在天边,高高的枝桠上停着几只知了,成日叫个没完,任谁都听出了几分烦闷来。
“想个法子把这些恼人精全给治了才是!”山栀白天站在廊下,瞧着那树上长着翅膀的小黑虫,将嘴里的一口小牙咬的紧紧的。
蔺子桑想起从前在秦家湾时夜里同李婶家的小花一起捉知了,晚上便起了意。
天边擦黑,由几个丫头帮着从厨房的灶台边上搬出些干稻草来,仔仔细细的码放在大树下面。取出火石将稻草点着,却不升起明火,只让那浓烟往沿着树干往上头跑。
这般动作,等了没一会儿就从树上掉下约莫十余只知了,俱是晕晕乎乎的任人摆布。
外头这般动静也引了司信泓注意,他穿着半旧的便服从里屋走出来,站在门边,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的高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蔺子桑手脚利落的将那些知了的翅膀都折了去,然后让几个丫头拿去厨房里收拾洗干净,又让早木帮着收拾了一地的稻草狼藉。
几个丫头都是乡下野大的,自然知晓这是为了什么,俱是眯着笑眼去了。
蔺子桑这才回过头答了司信泓的问话,“捉知了,一会儿闷熟了再吃。”
司信泓原本在边塞长大,那边夏天半只知了也见不着,这会儿听见知了能吃,也来了兴致。他脚步一转便要跟着往厨房去,嘴里还道,“既然是这样,我倒也想长长见识。”
厨房里大灶膛里的火已经熄了,这会儿只剩下蹲着夜宵汤水的小灶还燃着。十余只知了被清洗完毕掐头去尾的放在火堆旁边,不消一会儿就散出了肉香。
早木将手撑在膝头,撅着屁股去看里头的火势。他的脸上露出些嘴馋的神情,又想起了从前的往事道,“这个法子我从前却是没试过,原来小时候,我哥带着我抓过一次,用面粉糊糊抓,可后来家里头穷了也便不许了。”
“我瞧着他们抓过!不过后来年纪大了点,我娘就不许我出去和那些男孩儿玩了,”山栀也跟着嘟囔。
几人边说话边等着知了肉熟了,半点也没听见后头有人来了。
司元背着手循着人声,一路走到了门半开的厨房门口,恰好瞧见蔺子桑那只白嫩的小手从灶膛里头掏出一手灰以及几只黑乎乎的小肉块。
“可以吃了。”她笑着回头将手上的东西先递到了司信泓的面前,正要往下说,却瞧见了门口站着的司元。
月光斜照,有一小片落在他的头顶,将他颀长的轮廓晕上了一层薄光。他穿着一件极眼熟的素色袍子,蔺子桑略一分辨才看出来那是她亲手缝补过的其中一件。
“将军,”她立刻屈膝福身,浅声的见了礼。
原本笑开了花的屋里其他四个丫头和早木俱是被她这一声给吓了一跳,身形狼狈的回过身,鹌鹑一般的行了礼。
“怎的都在这里?”司元将目光落在蔺子桑的手上,“那是什么。”
“是院子里那棵树上的知了,抓了以后用火煨了,可以吃。”她仔细的看着司元脸上的神色,缓声将话说完了。
司元点点头表示了然,继而便转过身往主屋去。
“大晚上的,父亲怎么过来了?”司信泓跟着司元的脚步,“中午听闻父亲回来了,我原想着明日再过去请安。”
“明日一早我便要出府,恐没个三五日不会回来,”司元一路走到主屋里的榻边,随手将那被司信泓放在小几上的书拿了起来。
司信泓由是吊了一口气到嗓子眼。
他一声不吭,司元却是已经又将那本书随手放下,道“游记这一类,光是看书是顶无趣的,等你再长两岁,自己出去看了才是真。”
这话倒也没有真责备的意思。
父子两人说了这几日的近况,正要无话的时候,蔺子桑从外头端着一只小盘子进来了。
盘子里是烤熟的知了,隐隐散着肉香。
“奴婢数了数,也就十三只,山香和早木他们一个人分了一直过去,剩下八只,小少爷恐没吃过,不妨尝尝看,味道是顶好的。”
她的话音一落,手上的盘子还没等在桌上放稳了,先伸过来的却不是司信泓的手。
司元的手修长带着惯常用兵器人都有的薄茧,从蔺子桑的眼前一晃而过。
“上回吃知了肉时不过信泓这般年纪,”他的语气淡淡,听不出这句话到底有几分怀念的意思。
知了肉在他的指尖很快破壳而出,然后随着他吞咽的动作落入了司元的腹中。
一盘知了,最后司元吃了三只,司信泓吃了三只,留下两只没人再动手。反而被司信泓推到了蔺子桑的面前,“剩下的两只便麻烦子桑姐姐了。”
蔺子桑不好当着两人的面吃,只能拿了盘子,道是要去厨房再吃。
她转身走了,主屋里的司元也便跟着站起来,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这将军府,你呆着可觉得还算是妥帖的?”
将军府或者说现在的秦阳侯府对于司信泓来说算是什么地方呢?说是家,这是勉强的。倒不如说是他父亲让他暂住的一处居所罢了。这府里的人,无论血缘关系的远近,都并未曾让司信泓感觉到一丝归属。
“稳妥的,”不过他依旧笑声应了司元的问题。
如今将军府老祖宗的些许针对相比于从前在塞北的遭遇与颠簸已经好上太多。
司元这才跨步走出了主屋。
他在檐廊下站了一会儿,高大的背影宽厚的让人生出慰藉。夏露卷携着些温热微湿的气息,随着夜深落在树枝头变成了晶莹的露水。
蔺子桑站在偏房里透过窗户纸上的那一方小洞偷偷的将自己的视线落在司元的身上。也就是这一会儿她才能这般无所顾忌肆无忌惮的窥探他的身姿。
司元背手站在哪里,似乎微微抬着头看着天上的月光,正出神。
他有力的手臂曾经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朦胧间她似乎还见过他线条刚硬的下巴……蔺子桑脸颊绯红,做梦一般的只想起司元的好处来,全然将自个儿差点搭出命去了的事情给忘了。
色令智昏。
这四个字她大抵是在书上读到过的,只这会儿也忘了用到自己身上。
司元原本只是背手站在那里,可忽然不知怎么,扭头向蔺子桑望过去。偏房没有点蜡烛,他站的不近,理应该是看不见这半个指甲盖那么大的破口的,可是蔺子桑心虚极了,连忙用手掌挡住了那一个小洞。同时另一只手又干净捂住了自己的脸面。
实在太羞了……她的心口噗噗跳,面颊上几乎要烧起来般火热。
等她稳了心绪,再望出去时,司元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黑夜里,一道白衣身影并不足够被夜色遮掩。白衣人脚步飞快,几乎步步落下残影,一晃眼间就从宫墙的一头越到了另一头,随后隐没在了两颗树的枝桠间。
“喂,那边过来的,”几个挎着大刀的侍卫远远的站定了,高声问道,“有看见什么人过去了吗?”
这边墙下似乎还站着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听见那边问话,也扬声答道,“我在这儿转了两圈了,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两个侍卫因此不愿意再往前走,只关照道,“那你多转两圈,我们一会儿过来,你仔细着点!”
独自站着的侍卫不说话了,只扬了扬手,示意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