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众人又活络起来,她的手一抖,手上烧了大半的香轻飘飘的落下一大块香灰来。落在地砖上头与其他香灰无异。蔺子桑抬起头,目光恰好与正转身的怜妃交错而过,两人的视线皆是一停。
“你过来,”怜妃忽然笑起来,她对蔺子桑招了招手。
蔺子桑面上闪过疑惑,她脚下停顿,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轻轻的反问了一句,“我?”
怜妃脸上是及其柔和的神情,“对,就是你。”
蔺子桑心间的疑惑半点没少,反而更多了点惊异,她低下头,慢慢的走到怜妃面前,两人隔着两尺远,怜妃瞧着低头的蔺子桑道,“你,抬头给我仔细看看。”
蔺子桑这才慢慢的将头给抬了起来。
怜妃的目光一寸寸仔细的从蔺子桑的脸上划过,她轻轻的抿了唇,又问道,“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十五,”蔺子桑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的握住了竹篮子,她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忽然被怜妃挑中,在众人之中被单独叫了出来。
“我看你是极其投缘的,”怜妃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头上取下一只玉簪子,簪子的颜色厚重古朴,瞧着便不是一般的成色。她往前一步,亲自将那簪子插到了蔺子桑的发间,“这簪子你带着吧。”
“谢过怜妃娘娘,”蔺子桑屈膝谢礼。
怜妃却没有再说话,而是径直的带着一群宫人照着来路离开了大殿。
等怜妃一走,原本鸦雀无声的大殿便登时喧闹起来。不少人羡慕蔺子桑,不停的将视线落在她头上的簪子上。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还过来与她说话,她们上下瞧了蔺子桑普通的装扮,也不知道蔺子桑怎么就入了怜妃的眼睛。
“你这丫头,是这附近村子里的人吧?今儿个还真是佛祖庇佑!怜妃娘娘可不是一般人啊。”那妇人有几分颜色,显然不是随意的乡野妇人,“你这是走了大运了。”
偏偏好运就到了这么个乡野丫头身上,那妇人的眼神深处有藏不住的愤愤。蔺子桑瞧见了也并不在意,她偏过头去,随口推脱了她们还要拉着她说的话,挎着篮子转身也离开了大殿。在旁人的嘴里,怜妃娘娘方才一番举动多也不过是心地慈善,然而哪里又真的有那般简单。
蔺子桑站在殿外的一口水缸旁边,水缸里是融化了的积雪,清清明明的没有一丝波纹。她一低头,就瞧见那翠绿色的簪子被安稳的放置在她的发间,与她稚嫩的面色十分不相称。
太不合理了。不仅仅是这簪子,更是怜妃方才的举动。她们两人明明该是一面都未曾见过的陌生人,然而怜妃看向她的目光却是带着探究的。那样的目光像是在仔细琢磨什么,那一份琢磨又无疑通过送簪子这一个突兀的举动在向蔺子桑说明,怜妃已经求证了她想要弄明白的东西,且确认了她的身份。
倘若这份猜测有五分是对的,蔺子桑低头看着波纹里头平静的倒影,思忖起来,那么怜妃与那叫做阿怜的人,是不是的确有所牵扯呢?
这在目前对于蔺子桑来说无疑是一道无解的题目,她垂下眼,正要转身,却忽然瞧见那平静的水面里多出了一个男子的身影。男子的面容之于蔺子桑并不陌生,是楚钰。
“我与你倒是有些缘分,”他脸上带着笑,并不避嫌的将一只手放在蔺子桑的肩头,姿态略显得轻浮了。
蔺子桑往旁边退了一步,脱离了楚钰双手的掌控,她垂下头,浅浅的屈膝,“见过世子。”
他想摆出熟络的样子,她却显然不愿意。
蔺子桑将界限划分的明白,也将自己的态度摆了出来。纵使她如今只是个丫头,却也不愿意被楚钰这般随意拿捏。
楚钰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温和,他将双手背到身后,收起方才那浪荡轻浮的举止,“子桑姑娘客气了,你到这里来,上香?”
他说着抬眼瞧见她头上的翠绿色簪子,目光里稍稍有了点讶异,又道,“方才我听人说里头有一个小姑娘得了怜妃娘娘的喜欢,不想竟是你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然而楚钰自己在心头略一思忖也能想明白。毕竟怜妃的性子……他倒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他不动声色的别过头去,果不其然在来往喧闹的人群里注意到了几个不同寻常的身影。他微微往前进了一步,挡住那些人投掷在蔺子桑身上探究的目光,“你这会儿便来了,不是与秦阳侯府的人一起来的?”
蔺子桑低着头,规规矩矩的摆出一个丫头的模样,但凡是楚钰问的,她便轻声细语的答了,“奴婢如今并不在秦阳侯府里住着……从前那只小老虎,现在已经很大了,以后都养在外头,由我照看着。”
“你一人?”楚钰看着蔺子桑朴朴索索宛若飞翼的睫毛,乖顺的落在她的眼下,脸颊也是俏生生的嫩红色,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就更柔和了一些。
“是。”蔺子桑顿了顿,又抬起头来,她直视着楚钰的目光,道,“倘若世子方便,奴婢还要回去看顾着别院,”
她话说的委婉,楚钰只当作听不懂,虽然让出一条路来,可也在她身边跟着,隔着三两步,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即便蔺子桑从心底里渐渐生出了一些恼怒,她明面上也说不了什么。楚钰大抵也不是小人,总也不至于真的对自己做出些什么来。
窄窄的山路上,来往的没有早上多,小半柱香才能遇见一两个。一个面目俊朗的公子哥追着一个俏丽的小娘子,这还能做什么?众人皆是掩面笑过,没人有那闲心叨扰一段好姻缘。
大年初一停了雪,日头从层层云朵里飘了出来,照在带着阴冷寒气的山林中带来一点暖意。
楚钰脚步闲暇,只慢悠悠的在蔺子桑身后晃悠。
那几个穿着便衣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男人,瞧见着情形均不知道该不该动手。眼见那别院已经在眼前,他们几个人面面相觑,均是停下了脚步,准备回去禀明再看后事如何。
楚钰听见耳后消去的脚步声,他抬眼看向那近在眼前的别院,自己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子桑姑娘,”他自背后喊住蔺子桑。
蔺子桑回头,显然是因为已经到家而神情有所放松起来。
“世子?”
“那簪子的成色与你来说实在老成了些,想来怜妃娘娘也不过是随手一送,你不必拘着礼数一直戴在头上,还是取下来为好。”
楚钰的头发绾的整齐,挺直身板站在那里不出一言便是一位白面佳公子的模样。他说完转身就走,仿若这一路上絮絮跟过来的人并不是他。
蔺子桑略一愣,然后慢慢的伸手将那簪子从发间抽出。再抬头时,楚钰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山林间。
怜妃不大喜欢去太后那里,因此大年初一一早,借着出来上香的由头,避了去太后那里请安喝茶的繁琐规矩。皇帝一向是纵容她的,在太后那里为她说了一番好话,又说这趟过去怜妃是有意求子,且要为太后祈福的。
太后哪里真不懂怜妃的心思,对于她和皇帝的事情,她早就懒得多管。总归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还能翻搅出多少风浪?如今后宫也算是太平,太后年纪大了,已经没了从前那些心思,只愿意安安稳稳的含饴弄孙,将皇后所出的两个孩子养育好。
回城的马车被下了慢行的指令,在官道上那浩浩荡荡的皇家护卫队引来不少百姓艳羡与咋舌。怜妃独自坐在偌大的马车里,眼神里却冰冷一片。
她没有想到自己能在这个时候遇见蔺子桑,更没想到自己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她来,要说巧,实在也算是个天大的巧合了。
从前看见她的画像时,因取材于闹市之中,蔺子桑一眼回眸虽然清新水润,但稚拙之中略显仓促,美则美矣,却少了一份矜持与娇贵。往小了说,她的确是一个普通不过的乡野丫头,运气好了点,误打误撞到了司元面前,才有了如今的一番经历。往大了说,她也不过是司元身边众人中的一个。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丫头,却有可能是被司元放在了心里的人。这一点,让怜妃不能忍受。一寸在意慢慢的煎熬成嫉妒,她凭着那一份虚无缥缈无法得到任何承诺的爱意,呆在一个自己无半点敬仰的人身边,而另一个人,平凡无奇,定着丫头的身份,从将军府里的一个小院子中,被单独养到了城郊的别院里头。
以司元的脾气来看,他必定是在意她的,而这一点,单纯只从怜妃自己的推断得出。
她想要蔺子桑死,这样的女人,这样的身份,甚至比不上自己,她有什么资格留在司元身边,单单得了他的青眼?
马车后头响起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越靠近马车便越慢,最后在车窗处停了下来。
车外的男人低声冲着车内低语了几句,怜妃脸上的神色便更加难看起来。楚钰他又是怎么搅合进这件事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