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狄琳睁着大眼，望着袅袅的暖炉发呆了半宿，横竖睡不着。

脑瓜子里一会儿闪过张酒鬼的凄惨死状，一会儿回响起张如画的声声呜咽，一会儿又变成了宋荀失落的脸。

“方小姐，怕你无聊，我来陪陪你！”

终于在第五遍想起她和宋荀那个吻的时候，狄琳抱着枕头推开了方瑶镜的房间。

也不戳穿到底是谁无聊，方瑶镜放下手中的绣绷子，极其贴心地挽起了床帐，做了个“请君入瓮”的姿势，下一刻狄琳就趴到了软乎乎的被面上。

方瑶镜又把小炉子上的铜壶取下来，冲了泡茉莉花茶，屋内芬芳四溢。

“大仙今天可曾换药了？”

端了杯茶水放到了床头，方瑶镜顺带看了眼狄琳背后的伤势——依旧狰狞可怖的焦黑一片。

“……没有，懒得弄。”

狄琳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被方瑶镜一提，又觉得背后开始火辣辣地疼。

这几日宋荀回了荀香小铺，方瑶镜又在忙开店的事情，沈晏清和夏林蝉更是眼里只容得下彼此，换药这种又疼又麻烦的事她也就懒得拜托别人。

“大仙是真的不怕留疤呀？我还以为上次你只是说说而已。”

从药箱里取出纱布，在铜盆里浸润，方瑶镜轻轻将纱布覆在狄琳的背上。

“害，大不了回去治呗！区区一个烧伤睡一觉起来就治好了……”

冰凉的纱布缓和了狄琳火辣辣的疼痛，同时感到背上干到龟裂的药膏也正慢慢软化。

“大仙的家乡，医术竟发达至此么？”

“这有什么？赛博朋克时代嘛，缺胳膊断腿少眼睛的，造个假的续上，继续生龙活虎！哪怕掉了脑袋都能给你接上！”

“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大仙的家乡……可是宋公子提及的人类幼崽培育基地？”

轻轻地把已经软化的药膏从结痂上擦下来，方瑶镜看了眼似乎并不避讳谈及家乡的狄琳，忍不住好奇地继续发问。

“宋荀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忽然有些不痛快，狄琳把脖子扭了过来，企图和方瑶镜对视，但无奈她的原装脖子没经过赛博格改造，只能最大限度扭到九十度。

觉察到狄琳的微妙情绪，方瑶镜微微笑着把她的脖子正了回去，顺带按了按差点抽筋的肩头：“上回……大仙在船上撞破我们出身孤儿院的事，宋荀怕我心存芥蒂对你不利，才告诉我大仙的出身。原来大仙自小也是无父无母，那多半能体恤我们过去的不易。”

“昂，那、那是自然。”

狄琳绷紧的身体又松了下来，顺水推舟地应和了一句。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宋荀和方瑶镜误把自己当做无父无母受尽欺辱却茁壮成长的励志人物。可事实恰恰相反，不过狄琳也不好反驳，总不能说“老娘跟你们可不一样，我是自然选择与人类胚胎技术发展下，智慧的结晶，从小到大就没过过苦日子”这种欠揍的话来。

“对了，上回的赌约，大仙这回可考虑清楚找我要什么了吗？首饰？或者找我定制几套衣服？”背上的旧药膏已经擦净，方瑶镜又从药罐里挖出了新的药膏，轻轻糊上去。

“别，我要那些玩意儿干嘛？”狄琳拒绝完发现自己还真挺无欲无求的，苦思冥想了半晌，憋出了一句，“那就……说说你们在孤儿院的事情吧！”

从“你们”一词咂摸出更深的意味来，方瑶镜知道狄琳意在另一个人，不由无声莞尔。

“我原是隔壁县城丁员外家的女儿。十岁那年，亲眼目睹了我爹因为得罪了权贵而掉了脑袋，家中女眷都入了贱籍，年老色衰的为奴为婢，年轻的被打发到花街乐坊之类的声色之地。我娘护我逃出青楼而被打死，而我才出虎穴又如狼口，被人贩子拐走，经了几手后，最终被卖到孤儿院。”

回忆这段沉痛过往，方瑶镜却用了最稀松平常的语气，帮狄琳涂抹药膏的手并未有任何的停滞。

“你……”

狄琳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

心里倒是把作者又骂了一遍，这主角团的身世，怎么一个比一个惨。怕不是作者图省事，随意在人物介绍里写着“童年悲惨，略”。于是在生成文学世界的时候，系统按照关键词自动往他们的身上叠加凄惨事件。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宋荀。他和我同岁，却比起我来显得又矮又瘦又小。后来我才知道他自小就在孤儿院长大，一直以来都吃不饱穿不暖。即使是这样，他也会从本就不多的口粮里匀出部分给我。”

“原来他小时候就这么烂好人……”

狄琳一边感叹宋荀的讨好型人格非一日之寒，脑中一边根据宋荀现在隽秀清朗的模样等比例变瘦变小，想象着他小时候到底能有多磕碜，十年都没被领养走。

“是啊，烂好人到我和他割席分坐了。”

“啊？”

显然没料到这个走向，狄琳这回是连脖子带肩膀的半侧着身子转了过来，却只看到方瑶镜那张不恼不怒的脸。

“当时有个富商看中了我，想把我收做女儿。宋荀也不知道哪儿打听来的消息，说富商收养的女儿大多都沦为了他巴结高官的玩物，所以他故意把这事搅黄了。”

“这不挺好的吗？”

“可对我来说，女儿也好，小妾也罢，只要能脱离底层的环境，我都愿意。他却切断了我为数不多能往上爬的机会。所以我和他割恩断义了。”

听到此处，狄琳觉得或许大多数人会认为方瑶镜忘恩负义，但她却欣赏方瑶镜的那股子不计代价也要往上爬的野心家做派。

“彼时，我进了绣房，他进了梧迹阁，便鸿断鱼沉。直到听闻一位主顾寻找走失的女儿多年，我便知道机会来了。我主动找上宋荀，求他帮我提供那户人家和他们失踪女儿的信息，之后也顺利成为了方家的大小姐。接下来的事，大仙也知道了，我也没想到还会与他在泰平客栈重逢。”

狄琳听得呆了，没想到大纲短短“二人小时相识”的一句，竟然有着如此精彩的一段前情故事。总觉得这种童年结下深厚革命友谊，长大后又重逢的桥段，不安排条感情线都可惜了……

“你主动提退婚，不会是因为宋荀吧？”

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想法，说完狄琳自己都吓了一跳。八壹中文網

方瑶镜听出其中端倪，笑着四两拨千斤：“我提退婚，是受大仙提点才做的决定，和宋公子有什么关系？倒是大仙……这几日心神不宁的，莫非和宋公子有关？”

背后有块药膏滑到了腰窝，激得狄琳瑟缩了一下，随之伸手去够床头的茉莉花茶：“你这是错误归因！”

“我欠大仙的赌约算完成了。不知……宋公子的赌约履行了没有？”

正往对着滚烫茶水呼呼吹气的狄琳，那双无精打采的眸子，倏然通了电般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