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两人到了琅嬛郡。常尔尔本来就是个孩子,性子又极欢脱,与景樾说开之后一直过的很是无忧无虑,这会儿才终于觉得不对劲,喃喃的道:“樾哥,我们不是要去琅嬛顾氏吧?”
景樾点了点头:“对,就是要去顾氏山庄,找顾倾城。”
常尔尔一声惨叫:“不要啊!我不想去顾家啊!”
“怎么了?”景樾漫不经心的道:“上一代的恩怨,已经结束了。”
“什么结束!”常尔尔怒道:“难道我爹娘就白死了么?”
景樾温言道:“他的爹娘也死了。而且,他们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这笔帐谁欠谁?谁的错?你爹娘都说不清,你能说清么?”
常尔尔语塞。
他只知道他爹跟顾倾城的爹好像本来情同兄弟,结果两人都喜欢他娘,然后顾倾城的爹为了成全他爹和他娘,就娶了别人,还生下了顾倾城,然后他娘就嫁给了他爹,生了他……再然后顾爹爹被人所害,他爹和他娘就去给顾爹爹报仇,报完仇想带顾倾城离开,结果丫死活不跟他们走!后来他娘亲郁郁寡欢,在他八岁时也过世了。
就这么说说都觉得好复杂!好大一盆狗血!根本说不清谁对谁错!所以在这个世上,常乐尔最怕见的人,就是顾倾城。可是不知为什么,被景樾一说,又莫名生出了点同病相怜的滋味。当年他才六岁,还记得那个顾家小哥倔强冷淡的模样,小小年纪,眉眼间就已经看的出日后的风华。
不同于常家只有有限的人知道,琅嬛顾氏是天下皆知的堪舆世家,顾倾城如今虽未成婚,也是顾氏响当当的家主。
景樾将信物送上,顾倾城倒是立刻见了他们。此时的顾倾城尚不及弱冠,生的凤眼长眉,俊美到近乎凛冽。看着他们走进来,顾倾城第一句话便道:“你是百龙先生什么人?”
他眼睛看的是景樾。景樾也坦然的道:“那是家师。”
顾倾城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我爹临终前交待,会有百龙先生的后人来找我,等到今日,终于来了。”景樾点了点头,顾倾城续道:“不知这位兄台可否为我解惑,我爹、还有那些人,都在做些什么?又为何功亏一篑?”
景樾道:“我会来找你,是因为你爹曾经是其中一员,但你并不是这一代唯一的选择,所以,如果你不能达到我的要求,我会另外找人,代替你的位置。”
“哦?”顾倾城冷笑瞥了他一眼,“我没有兴趣被人待价而沽,我之所以想知道,也不过是这么多年为我爹不甘罢了。就算你告诉我,我也未必答应,既然你不说,那就算了,送客!”
景樾道:“兹事体大,若是能随意说出来,令尊又何必一直瞒着你?此事令尊、家师,还有尔尔的父亲、母亲,都曾为此倾尽全力,你应该明白此事有多重要。”
常尔尔自从进门,一直有些忐忑,没想到顾倾城根本不认识他?景樾这一说,他才向他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看着景樾:“原来你已经找到了常家的后人,看上去,这标准也不高么!”
景樾笑了笑:“各有所长,亦各有各的标准。尔尔很好。”
常尔尔被顾倾城说起的三分怒火迅速消失了,弯了眼睛嘿嘿一笑,还向顾倾城挑衅的抬了抬下巴。
顾倾城也不理会他这幼稚的动作,将话题拉了回来:“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我也不是傻子,我爹做的事情,我大概能猜到。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不必非要跟你们一起。”他冷冷的一笑:“我不想步我爹的后尘。”
景樾微微凝眉。不同于常尔尔本来就年纪小,又是小孩子脾气,眼前的顾倾城,机警敏锐,言辞行事肆意嚣张,又十分冷情,看上去并不容易接近,更不容易说服。
景樾沉吟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人各有志,既然顾兄已经决定,那也好。”他顿了顿:“听闻顾氏山庄的机关阵乃天下第一奇,看在故人的份上,景某想见识一下,不知可否?”
顾倾城看了他一眼,唇边冷笑微带讥讽:“可以。”
顾氏山庄,是唯一以机关堪舆之术享誉天下的世家,庄中的机关阵据说神仙难破,且一着不慎就会失陷,所以被称为天下奇阵。据说阵中变化以百计,真正的解法却只有一种,需用一百零八步,每一步都换一种步法,若是一步不错,整个阵会合成一个巨大的孔明锁,堪称天下奇观。
顾倾城带着他们到了机关阵之前,景樾仰面细看,这儿像是一个缩微版的塔阵、屋阵、石阵,各种形状的金属,木材,绳索,穿插其中,却不知为何毫不凌乱,反而显得极为别致。
景樾道:“请顾氏家主试阵。”
看来他还是不死心,想考较他的本事?顾倾城冷笑一声,也不揭穿他,径直跃起,便跃入了阵中,阵中不断响起吱吱嘎嘎之声,所过之处,所有缩微的建筑似乎都在变动,直叫人眼花缭乱。
常尔尔忍不住凑过去:“樾哥,这……”
景樾摆了摆手,微微闭目,顾倾城脚下解阵,却分了心思留意两人,不由得心头一动,恰好转身,他向阵外瞥了一眼,一看到景樾的神情,便不由得讶然,再想一想,却又不由得轻哧。
他居然想把他的解法硬生生记住?要知道,这一百零八步,每一步都在不同的位置,都是不同的步法,就连他老爹还经常需要想一想,他一个第一次接触机关阵的外人,居然想靠死记硬背记住?更别说有很多步,他根本看不到他,只靠耳朵听,神仙也无法办到。
顾倾城对自家的机关阵极有信心,也不着急,脚下不紧不慢,一直到一百零八步走完,最后一个塔也向中间聚起,果然形成一个巨大的孔明锁,每一个与其它之前,都是严丝合缝,着实巧夺天工。
常尔尔连连赞叹,顾倾城等他欣赏够了,才扳动总开关,把机关阵恢复原样。摆了摆手:“要试试么?”
景樾一笑:“好。”
他脚下一点,便跃了上去,顾倾城虽然有九分不屑,仍旧忍不住去留意他的脚下,连看了十几步之后,他竟不由得震惊,情不自禁的跟着跃上,与他前后脚入了阵,一路看着他的脚下,景樾面含微笑,脚下不疾不徐,竟无一脚踏错,甚至连停下来想都没有!
一直到一百零八步踏完,两人先后跳下了机关阵,那机关阵嘎嘎声中,合上了最后一块木头,顾倾城一回头,登时震惊,这次的孔明锁,竟是金色的!虽然已经斑驳,却绝对是金色!
景樾道:“我听说若两人闯阵,孔明锁会成为金色,寓意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日竟能目见,幸何如之。”
顾倾城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才道:“果然不愧是百龙先生的弟子。”
他正色道:“但我还是不会与你们一起。我爹他们,不是没合在一起过,却失败了,证明这种做法,本来就有问题。我不会重蹈覆辙。”
景樾亦正色道:“焉知不是因噎废食?”
顾倾城道,“重蹈覆辙也好,因噎废食也罢,我要做什么,我早有打算,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他抬手:“送客。”
两人几乎是被赶出了顾氏山庄。
常尔尔转头看他:“樾哥,怎么办啊?”他贴近他,神秘兮兮:“不然我算一卦?”
景樾摇头:“这不是卦象能解的事情。”
“不是啊!”常尔尔道:“我算算哪儿还有精通机关堪舆的人嘛!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大声叹气:“我就说吧,三岁看老,这顾倾城小时候就是头倔驴,大了就是头好看的倔驴,樾哥你是拉不回他的,就别费心思了。”
景樾一笑:“走罢。”
两人在琅嬛郡住下来,这时候,赏金楼的从人才把顾倾城的种种消息奉上,景樾便一条一条细看,常尔尔在旁看的好生稀奇,他放下一张纸,他就拿起一张,“樾哥!没想到你也喜欢八卦!”
“诶,我懂我懂,你其实就是想了解顾倾城呗!不过这种不是应该先打听打听,才去见面么?这就叫知已知彼,百战不贻!”他摇头晃脑,然后凑过来:“是吧,樾哥!”
景樾被他呱唣的受不了,只得抬头道:“若是敌人,自然如此,若是旁人,也多半如此。但你与顾倾城,将是我的盟友,我一来需尊重你们,二来也不想先入为主,影响了判断。”
他一边说一边挑出一张:“就这个吧。”他取过纸笔,迅速画了一张顾倾城的画像,叫了人进来:“想办法把这个送到刘大小姐手里,顺便把该说的说说。”
常尔尔也拿过那条细看,这刘家其实就是顾倾城母亲家,据说从祖上开始养蜂酿蜜,所以后来渐渐竟学会了驭蜂,而刘大小姐是顾倾城的姨表妹,据说两人曾有过口头的婚约,刘家十几年前搬到了春华郡,两年前又搬了回来,想重提婚约,刘大小姐却发现顾倾城不唯纨绔,又长的难看,誓死不应,便搁下了。
常尔尔看的云里雾里,道:“这什么啊,我有点儿迷糊。那顾倾城别的不说,长的可不难看啊!”
景樾道:“他们会将尚未证实的传言,与已经证实的分开拿上来,看的时候要对比来看。其实这件事很简单,顾倾城提前知道了这件事,所以骗了刘大小姐,而刘家因为之前顾伯父之事,不愿与顾家结亲,所以默认了。刘大小姐据说从小就擅长驭蜂,在家中极受娇宠,性子刁蛮,得知被骗,定要上门去闹的。”
他微微一笑:“所以,刘家有底气得罪顾家,而顾倾城偏偏不能反击,而且在这件事上,他心虚。我的目的很简单,逼他离开山庄。”
果然,刘大小姐当天就带着人杀到了顾氏山庄,可怜俊美无双的顾公子被追的满庄乱跑。当天晚上,刘家的人,也就是顾倾城的姨丈姨母便到了山庄,不知是怎么闹的,居然一起住了下来。
第三日入了夜,顾公子就忿忿的杀到了客栈。
顾倾城那时已经是六阶,民间傲视群雄的存在,可是赏金楼的人挡着他,他居然硬是冲不进去!他们武阶并不比他高,却配合默契,且经验极其丰富,顾倾城越打越是郑重,到最后竟敛去了怒色,正儿八经的与他们切磋起来。
景樾与常尔尔坐在房中,常尔尔大呼小叫,景樾只静静的看着。
顾倾城这种人,不能用计,以计赚之,他明白之后绝不会心服,必会伺机报复。所以收伏他有两个要点,一个,要有本事,第二个,做的事情是对的。
此一战,彰显的是赏金楼的实力,其实,也是彰显了景樾的实力。这个初起的赏金楼,并不如外界传言中那样无能。
等到顾倾城一步一步打了进来,两人彼此略一点头,便交上了手。此时顾倾城是疲兵,所以只比招数,未运气息,可是只有三招,景樾便将手搭在了他颈项要害上。八壹中文網
顾倾城一皱眉,景樾一笑退后,两人再次交手,仍是只有三招。接连几次,三招,甚至一招……再次退下时,景樾没有再上前,只折袖一笑:“我方才,已经看过了你的招数。”
顾倾城一言不发,他知道他方才在看他的招式,他自诩武技出众,不怕人看,可是,却没想到,他能如此快的活学活用,瞬间想到了克制他的法子。
相比起破机关阵时的过目不忘,这样的对武技的颖悟,更加难得。
顾倾城冷冷的道:“刘家的人,是你通知的吧?”景樾点了点头,顾倾城哼了一声:“果然好手段。”
“不敢,”景樾淡淡的道:“我只是想用一个温和的办法请顾兄出来而已。”他起身走到他面前:“一年,你在外面好好待一年。”
顾倾城一凝眉,景樾正色道:“未观天下事,岂能定天下志?你若从未走出过顾氏山庄,怎知当今天下是怎样的局面?若是这样便要力挽乾坤,难免落入纸上谈兵之讥。”
顾倾城犹豫了许久,然后郑重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当然很快他就后悔了。因为景楼主一点也不见外!没几天,就开始吩咐他们打理赏金楼的事情!而顾倾城也得已去了武道盟,走过诸国边界,脚踏诸国。
再见景樾已经是半年之后。顾倾城虽然嘴上不说,对景樾的心机筹算已经心服,可是这会儿,久等不至的刘家人已经派人砸了顾氏山庄,顾倾城偷偷回去看过,看看满眼破败险些没掉泪。想想他现在还在为那个始作佣者奔走天下!登时就有点儿牙痒痒。
晚上置了酒,两人慢慢喝着,坐等常尔尔,顾倾城始终不吭声,忽道:“我前几天回了一趟顾氏。”
景樾道,“嗯。”
顾倾城居然也就不再说,转头道:“隔壁是一间青楼吧?”
“嗯。”
顾倾城笑了笑:“景樾,明天开始,我们若不成仇人,就是兄弟了。”
这三句话一说,以景樾的精明,怎会不知他要做甚么?两人无声对视,顾倾城知道他只怕再不会动酒杯和菜了,可是他顾倾城要下药,怎么可能用这么浅显的法子?
今日是刮的是南风,景樾坐在下风头,顾倾城早就在身后的香炉里放了催情香,然后预先服了解药,那香气一缕一缕的飘过来,景樾早就中了毒!
顾倾城微微一笑,忽然觉得脸颊上有点儿热,便倒了一盏茶来喝,可是连喝了两杯,他一下子觉出了不对劲,猛然抬头,看向景樾,景樾仍旧四平八稳,淡淡的看着他。
顾倾城脸色微变,声音也有些不稳:“你是怎么做到的?”
景樾道:“昨日我曾向你请教医理,你将房中所有药都介绍过。”
顾倾城已经有点儿头脑不清:“那,那又怎样?”
“认清了药,猜你要用哪种并不难,而你的药,又十分的精巧。”他顿了顿,“你预先服下了花朝的解药。但是我在进门之后,曾经打开过香炉。你对你的手艺很有信心,并未回头,就是在那时,我把花朝换成了幽夜,然后浇上了酒,乱了那味道,又关了那边窗户,开了这边的,乱了风向。”
顾倾城咬牙道:“可是,你怎么知道……”
“你我兄弟,花朝、幽夜不伤身,这是你用这种的理由,至于你会用花朝还是幽夜,对我来说有什么防碍呢?”他从袖中又掏了几块香出来:“不过是换什么的问题。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要设计我,是在我知道你回过顾氏之后。而为什么是春药,你说呢?难道顾公子会下了药揍我一顿么?”
顾倾城彻底服了,咬牙道:“别送我去青楼。”
景樾一笑,点了点头。顾倾城忽然有些羞愧,他视之为耻,焉知景樾会不在意?
偏在此时,有人从围墙上跃入,大声道:“我回来啦!樾哥!你想我了没有!”
景樾一笑:“饿了吗?坐下来吃点东西。”
常尔尔哦了一声,然后就过来了:“顾倾城你也回来啦!樾哥,你怎么知道我饿?哦对了你什么都知道。”他抄起筷子开始吃,景樾起身道:“我有事出去,你照应一下倾城。”
“啊?”常尔尔咬着块排骨,好生不解:“顾倾城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唉?顾倾城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他饭也不吃了,凑过来,极是担心:“怎么办?怎么办啊?樾哥你……哎,樾哥已经走了,你别担心,樾哥什么都厉害,一定可以帮你请到大夫的。”
顾倾城简直羞愤!咬牙骂道:“蠢!”
可是想想常尔尔还不到十五岁,又没有人教他,怎么会懂这种事,又有些无奈,两人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他见到常尔尔从没有过好声气,可是看他眼里满是焦急,绝不是伪装的。
其实常尔尔纯良欢脱,着实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倒是他矫情了。顾倾城僵了半晌,软下声音:“尔尔,叫人拿大桶来,倒满冷水。”
常尔尔赶紧奔出去吩咐。等顾倾城费了两个时辰终于解了药性,从桶里爬出来,常尔尔正坐在门前,揉着手臂,眼巴巴的等着景樾回来,那小臂肿的像馒头一样。
顾倾城微微凝眉,过去拍了拍他脑袋:“行了,我没事了,瞧你这点儿出息!”
常尔尔大喜,跳了起来:“太好了!我都急死了,我看了一百遍你都不醒,我就是听你的话,一遍一遍换水,换了足有一百桶你都没醒!”他有些惭愧:“对不起,我武道太差了,不然就帮你弄冰了!”
顾倾城居然很丢脸的一阵鼻酸,然后转身:“到我房里,我帮你治治。”
“哦!”常尔尔也不介意,便哒哒哒的跟着他进了房,顾倾城拿了药油帮他揉,常尔尔惨叫的像要死掉一样,顾倾城居然就忍下来没骂他。
常尔尔终于疼过了,这才道:“顾倾城,你昨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中了毒,你脸红的厉害,真吓人!”
顾倾城抬头看了他一眼:“连名带姓叫人,这是谁教你的规矩?叫倾城哥。”
常尔尔憋了一会儿,想想他确实比他大,于是乖乖改口:“倾城哥!”他晃晃手臂:“哎,倾城哥,你真神,不疼了啊!”他凑过来:“倾城哥,你昨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跟樾哥吵架了,你就跟我说说呗!说说呗!”
顾倾城忍无可忍:“常尔尔你给我滚!”
常尔尔吓了一跳,用“这人又怎么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便要起来,顾倾城瞬间泄气:“算了,我滚,你昨天一夜没睡,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常尔尔傻眼,看着顾倾城出去了,虽然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了,可是莫名的觉得,这家伙虽然毒舌了点,应该也不是坏人。
而走出房门的顾倾城,回头看了一眼房中的少年,忽然便想叹气,景樾着实是算无遗策,竟连这也算到了……可是,多一个,不,多两个兄弟的感觉,居然还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