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离开皇宫之后，就去了监察院。陈萍萍正在监察院的一处院落中，那里有着当年叶轻眉种着的花。有些花已经枯萎了。陈萍萍担心那些花熬不过这个冬天。

范闲认为陈萍萍这般担忧是因为挂念着他那个举世无双的老娘。但陈萍萍何止是挂念着叶轻眉，物是人非，叶轻眉走了，昔日种种的一切也跟着离开了。若叶轻眉还在，他们还会走到今日这个局面吗？走到离心离德？

陈萍萍曾经跟范闲讲过这花的故事，只是那个故事后面还有一段没说。

“萍萍，你看这花开得多好。”过了几个月之后，叶轻眉就推着陈萍萍来到这里，向他展示已经蓬勃生长的野花。

“嗯。”陈萍萍情绪仍有些低落，因为抓捕肖恩的缘故，陈萍萍的双腿受损，寻遍良医，都说不可能医治好了。陈萍萍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因着这件事而感到自卑。

“当初你还问我要种哪些名贵的花，在我看来，这路边的野花也不比名贵的花低贱多少。名贵的花之所以名贵，不过是世人追捧而已。”叶轻眉洒脱地说道。在她看来，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因世人的喜好而有了不同。

“小姐说的极是。”陈萍萍如何不明白叶轻眉想要宽慰他的心情？她是想告诉他，人跟这花一样，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就算他是残缺的，他也不比别人低贱。可是，世人中又有几个小姐呢？

“萍萍，世人的看法是世人的看法，他们没有办法左右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只有你自己能够左右。”叶轻眉一眼就看懂陈萍萍内心深处的自卑。她蹲下身子，指着陈萍萍的心口处。其实陈萍萍心里的自卑不只是由于身体的残缺，还因为那个人。问世间情为何物，让怯弱的人勇敢，让无畏的人胆怯。

“多谢小姐的开解。”陈萍萍心里头的低落被叶轻眉一说反倒消散了许多。他看着叶轻眉，觉得她就像是太阳一样，给人带去美好的希望。

陈萍萍对叶轻眉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不是爱情，但远超于友情，他对叶轻眉更多的是崇敬。陈萍萍曾经这样想过，如果这世间有神，那神也应该是叶轻眉的模样。

按照范闲的想法，他老娘很像个传教的，将自由民主平等的思想传播出去，范建、陈萍萍、五竹等都是她的忠实信徒。

叶轻眉见陈萍萍已然释怀了，将隐在暗处的庆帝拉了出来，示意他跟陈萍萍聊聊。今天本来也是庆帝特意把她找来，来开解陈萍萍的。

庆帝了解叶轻眉对陈萍萍的影响力，旁人的话陈萍萍或许听不进去，但叶轻眉的话陈萍萍一定会听的。

庆帝去找叶轻眉说这件事的时候，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他就不明白了，他跟陈萍萍一块长大，亲密无间，甚至约好要陪对方一辈子，可是在陈萍萍心中，他怎么就抵不过半路杀出来的叶轻眉？

叶轻眉看着庆帝推着陈萍萍渐渐走远的身影，两人看起来有说有笑的，隔着远了，陈萍萍的表情她已看不真切，但她好像还能感受到陈萍萍身上的愉悦。

“小竹竹，你说老姐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叶轻眉蹲在地上，无聊地拨弄着地上的野花。五竹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她身边。

叶轻眉不知道自己这样撮合庆帝跟陈萍萍到底是对是错。庆帝不明白陈萍萍为什么对叶轻眉那么崇敬。叶轻眉却是了解的，因为她比起庆帝，更尊重陈萍萍。有些人，站在云端久了，他已经习惯俯视其他人，哪怕他对那个人有情，他也无法将那个人与自己放在同一高度去对待。

而且从叶轻眉的价值观出发，庆帝根本无法做到对陈萍萍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无疑对陈萍萍是一种伤害。但在这个世界待久了，叶轻眉也了解，有些事情终究不能像她原本的世界那样看待。而且她看得出来，待在庆帝身边，陈萍萍是开心的。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模式吧。

“小姐，以前说过，做错事情不可怕，找到解决方法就行。”五竹不明白叶轻眉的忧虑，但他想了想，从小姐语录中摘抄了一句。

“小竹竹，你真是太聪明了。”叶轻眉从地上站了起来，用力地拍了拍五竹的肩膀，“你说得对，萍萍日后若是想离开这里，我们就带他离开。到时候，就要麻烦小竹竹你了。”

叶轻眉这样一想，心情就舒畅多了。日后陈萍萍要是想离开庆帝这个狗东西，自己就带他离开。有五竹在，庆帝也拦不住她们。

“小姐说去哪，我们就去哪。”五竹对叶轻眉的要求一贯持支持的态度。

“小竹竹，你真是太可爱了。”叶轻眉心情一好，就忍不住去捉弄五竹，她上手去揉搓五竹的脸颊，五竹也不反抗，站在原地，任她揉捏。

叶轻眉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她跟庆帝被人下药，做了不该做的事，而且她还有了孩子。叶轻眉更没想到，她会比陈萍萍更早一步，离开人世。

叶轻眉本不想留下那个孩子，她担心陈萍萍会难受。但陈萍萍却阻止了她，他说他跟庆帝以后也不会有孩子，这个孩子就当做是上天的馈赠吧。

叶轻眉最终留下了那个孩子，可在那段时间里，叶轻眉已然感觉到庆帝对她本人的忌惮。或许是心有预感，叶轻眉制造了范闲，她想着若她真的遭遇不测，范闲就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火种。

那本来只是一个叶轻眉的预感，没想到最后会成真。因为她怀着范闲的时候，庆帝有时也会跟陈萍萍一块来看她。

那时候他们已经说好了，孩子由叶轻眉跟五竹抚养，不公诸于世。陈萍萍跟庆帝都算是孩子的干爹，而范建跟他夫人是孩子的干爹干娘。

只是叶轻眉不知道，庆帝已经下了狠心，他认定下药这件事是叶轻眉做的。而且叶轻眉还掌控着内库财权跟监察院两大命脉，庆帝不想再让叶轻眉再搅弄风云了。所以他勾结神庙的人，又故意让皇后知道叶轻眉跟孩子的所在，酿就了一场悲剧。

叶轻眉后面说的话，陈萍萍没听到，他也不知道他的小姐为他考虑了这么多，但他所知道的叶轻眉做的事就已经足够让他挂念着她一辈子了。

范闲低头揪了几朵花，发现这些话应该是缺钾了。让陈萍萍放心，他一定会让它们好好活着的。

陈萍萍听了之后很高兴，他说起范闲要出使北齐的事情。他叮嘱范闲，一定平平安安将言冰云接回来，而且要小心北齐的锦衣卫镇抚使沈重，言冰云就是栽在他手里。这个人极其危险。

“说起来，你怎么会接下这个任务呢？”陈萍萍有些好奇地问道。庆帝一向最爱算计人心，但范闲他看起来有些无欲无求，庆帝是怎么逼得他答应出使北齐的？

“我不去，承安就得去。不过没想到，我去了，承安还得去。看来陛下早就打算好了。”范闲有些无奈地说道。

“你跟小安感情不错，为了他，你都肯去北齐走一趟。”

范闲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之所以会被五竹带去儋州，里头还有陈萍萍的手笔。也就是说陈萍萍是知道他跟承安两人的真正身份的。

想到这，范闲状似无意地说道：“我欠他的。”

“你欠他什么？”陈萍萍听到范闲的话，吃惊地问道。

“欠他一条命。”范闲抬头望天，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确实欠李承安一条命，陈萍萍果然知道这件事。

陈萍萍叹了一口气，没再追问范闲怎么知道那件事，只是拍了拍范闲搭在轮椅上的手，说道：“此去路途遥远，你要多多看顾他的身体。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们的。还有这次任务重要，但你跟他的生命更重要。”

“为什么？”范闲看着陈萍萍，不满地问道。为什么明明知道他的身体经不起舟车劳顿，却还是要让他去北齐。范闲这是在替范逸鸣不平，他只觉得心里头有一团火，就因为范逸不是叶轻眉的儿子，所以他应该替自己受过吗？可是他又没做错过什么事？

陈萍萍对上范闲充满怒意的眼睛，想起前日与庆帝的谈话，他们已决定好让李承安离开京都，只是他没想到庆帝会选择这种方式。他最终跟范闲说了一句，圣意不可违。

范闲闭上了眼睛，他想起李承安曾经警告过他，陈萍萍看重他，但他千万不可以完全信任他。范闲问他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心里藏着一件宝物，为了守护这件宝物，别的人事物都是可以牺牲的。”李承安当时的表情很认真，范闲现在回想起来，不禁想问，李承安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被牺牲的那一个了。八壹中文網

“你从北齐回来之后，就可以慢慢接手监察院了。虽然你跟林婉儿的婚约已经解除了，但你放心，内库财权我也会帮你争取的。到时候，我会暗中辅佐你，让你成为朝中第一重臣。到时候，就没有人可以威胁你的安全了。”陈萍萍转头说起另一件事。范闲想从这京都城中的乱局中脱身，但陈萍萍却不认为他可脱得了身，倒不如掌握住权势，在朝中立住根基，这样别人就不可能再动得了他。

“那到时候，是不是我想保谁，就保谁。”家宴上被庆帝逼迫是范闲自滕梓荆死后第二次生出深深的无力感。跟陈萍萍的交流更让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强大起来，自己可能会保护不了那个人。

“也许吧。”陈萍萍不确定地说道。他没能保护好那个人，希望范闲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