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之日,红墙琉璃瓦铺就一层厚实的雪白,冬风刺骨萧瑟,一路之上容暮所行之处空无一人。
从天子的书房到宫门一共有多少步容暮从来没有数过,他十年来走过了多少遍,可每回心里都夹杂着见楚御衡的欣喜,何曾注意过从楚御衡的宫里到宫门一路居然这么远。
远到了他躯体发寒,也遥遥走不到尽头。
嘴角的血擦干了又不断留下,衣袖上的灰土沾染新落的雪花后零落成泥,当真被碾作尘。
谁能比谁更高贵。
他容暮不过也一野草,何德何能敢蔑瞧尘埃。
*
宋度一直在马车里候着,一如既往。
看见自家大人衣衫单薄,连个大氅都没有的模样,还沾染着莫名的灰红灰迹,宋度从马车上一跳而下:“大人你怎得落得如此狼狈!”
“狼狈么?”
容暮喃喃,三字出口又一口新血冒出。
他更狼狈的模样是方才在楚御衡殿里的时候……
宋度急不可耐,拦着继续往马车处走的自家大人,同时取了怀中常备的白面巾子:“大人,我们去找宫里御医看看!咳血这么严重怎能不瞧大夫!”
言罢,宋度就想往回走去。
容暮死死牵扯他的衣袖:“不用……”
容暮伸出早已被染红了的衣袖擦去嘴角的血:“不过是看着唬人罢了,无碍。”
“大人!”
宋度急得直跺脚。
“我说回去!”
自家大人鲜少露出如此果断坚定的模样,宋度微愣,随即咬牙扶着人一步一步回了马车上。
一路上马鞭飞舞成风,宋度恨不得大人刚踏上马车,下一瞬就可以回了府邸。
但紧赶慢赶,这一行也耗了近小半个时辰。
容暮在马车上便晕厥了过去,等宋度掀开帘子,马车里的人静默如画,嘴角还汩汩流着艳红的血;容暮突然咳嗽一声,伸手抹了抹发痒的鼻尖,却见鼻子也涌出了血来。
有那么一刹那,见主子靠着马车窗口一动不动,宋度以为眼前人就这么去了。
宋度不忍直视,默默扯了扯发酸的鼻尖道:“大人,到了,我们下来吧。”
“好。”
容暮撑着身子下了马车,最后还没等进府,就倾倒而下。
“大人!”
宋度等人的声音消失在耳边。
*
烛火通透,丞相府灯火通明,亮了小半边的天。
往来的侍女仆从脚步匆匆唤着热水,大夫早就候在一边,时隔一刻钟就认真地把一次脉,宋度在一旁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干着急以外只能唤人多去添些炭火。
大夫还是一直为容暮看诊的大夫,捋着苍白胡须,齐大夫摇摇头:“大人不仅风寒伤体,还损了筋骨。”
宋度也知自家大人动了筋骨,他替大人解衣之时,大人的胸口乌青了一大块,靠近小腹的地方还泛起粗长的一道红痕,隐隐见血光。
现在容暮的胸膛已然上好了药,晶莹膏药抹在上头,病躯莹莹如玉却徒留乌痕之迹。
可看着依旧让人胆战心惊。
大人上了一次朝,就落下这么一胸/口的伤痕。
“那怎么办!”
齐大夫摇摇头:“大人的身子本就难以调养,吹不得风也贪不得凉,之前便已经风寒湿邪乘虚内侵,罹患痹证已久,现下脏腑内伤,才会鼻窍一起出血。”
他还未往严重里说,若是大人胸口的伤势再往上头去了三分,刚好就是心脉之地,略有不察便会当场丧命。
宋度急得挠头。
不知何时塌上的人已经醒了,还是周管家最先发现的:“大人醒了!”
“大人!”
容暮只觉四肢发寒,入眼昏沉一片,似乎是晚间,点了烛火,可烛火上笼着一层氤氲的浓郁黄色迷雾。
胸口钝钝的疼,似有一柄铁锤顺着呼吸的节律一声又一声的敲击着他的心脉。
他刚刚还可以听见管家的声音。
“咳!”容暮咳嗽了一声吗,只单单的一声咳嗽,几乎要将他全部气力都消耗殆尽。
但到底是容暮,几次眨眼以后便习惯了眼前的雾蒙蒙,试探性地问道:“齐大夫在么?”
“在,老朽在!”
容暮浅笑,已经放弃坐起的姿势。
就着此刻躺在榻上的动作,他细细讲明之前的症状:“本官的胸口撞到了香炉,随后还失了五感,眼睛里看不到东西,也听不到声音,但时候不久,小半盏茶时间就恢复了。”
烛火轻颤,将侍从来回换水的身影拉得极长又极短。
容暮睁着琉璃般通透的双目,可笑不达眼底:“然后……马车上本官似乎还晕厥了过去,醒来鼻子里流血了……”
仔细想了想,容暮还将当下的五感直白地剖析而出:\&"现在,我的眼前像是蒙了纱雾。\&"
“大人……”
主子这伤还能在哪落下的,除了陛下宫里,谁敢对主子这般。
宋度不忍卒闻,侧过头去,堂堂七尺男儿生生红了眼。
容暮还在细细描述他此刻眼前的浓雾,齐大夫已经向前几步探出手来:“大人可能瞧见?”
容暮歪着脑袋,依旧睁着一双明湛的双目,他坦率得可怕:“看不见,只能看见一团黑雾。”
齐大夫闻言沉沉叹了口气:“若是寻常撞伤还好解,大人恐怕还伤到了眼睛。”
“还能恢复么。”
“这……”
容暮久久听不到身边人的回话,心口徒然收紧。
愣了许久,他压出一抹苦笑:“本官……看来是处理不了今日的公务了。”
齐大夫在丞相府待了数年,何曾见过容暮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大人虽说素日倦懒,好自拘于书房,但也芝兰玉树,风骨犹然,怎会此般浑浑噩噩。
握紧了拳头,齐大夫甚是不确定地提到:“大人的眼睛老奴没的法子,但是老奴有一师兄,在镇北大将军府上任医,尤其擅长医治眼疾,他许会有法子……”
宋度当即言道:“属下这就是大将军府请人!”
宋度最怕自家大人又恢复之前模样,得了病也不在意,日子过得比谁都糙略了些。
神医难请他不怕,他就怕大人弃了就医的心思。
但好在容暮并未阻止,只微微侧过身子:“好。”
纵使裹在厚实锦被之下,榻上人也徒留单薄的突起身形。
“去时记得讲礼数,勿要冲动,无论大夫请不请的来……咳咳咳……都要恭敬些。”
容暮哑着嗓子细细叮嘱。
他之前受了楚御衡的命令,上书弹劾过镇北大将军华峥,后楚御衡借机夺了华家的一半虎符,将老将军赶至北疆戍守。
闻官武将素来相互攻讦,而陛下又重文轻武,武将几乎在朝堂上被打压得百无一用。
华老将军的长子华淮音由于他出手,至今还未能进军营,空得小将军的名声罢了。
他前前后后为楚御衡架空武将做了那么多事,若是镇北大将军记仇了些,定然不会将府上的大夫借给他用。
容暮嘘叹一口气,再怎么睁眼去看,眼前依旧雾蒙蒙。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