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华淮音一席人离开,容暮困倦着身子回了榻上安躺。
厚实的寝被,火光耀人的暖炉,明明分外适宜午间就寝,但容暮在榻上辗转反侧。
那个黑衣暗卫果真就在一旁死守着,一步也不肯离。
就连周管家一个时辰后过来送药,也讶异这人的恭敬职守。
容暮轻轻瞥了一眼刚才偷偷打量他的黑衣暗卫,放下手中饮尽了的药碗,随意问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暗三。”被点了人,暗三很快回道。
“本官问的是你原本的名字。”容暮又问了一遍,天色阴沉,屋子里还点亮了几面烛火,此刻火光落在他眉宇之间,显得他整个人愈发的通透。
“这就是属下的名字。”暗三坦言,“打小入了暗卫营操练,暗卫排行榜上第三,便叫作暗三。”
等听到暗三的后半句话,容暮坐在榻上忽就一笑:“排名第三……这么厉害的人陛下都给本官了……”
暗三斗胆抬眼,绣着简易云纹的被褥刚好盖上男人的腰腹,着着素净的白净里衣,榻上人显得格外的瘦削,即便带着病气这人也是好看耀眼。
但也透着些许危险的气息。
暗三总觉得丞相大人话里有话。
但他书读的少,听不出其中意味来。
那些先前被派去保护这人的人回来都说丞相大人温柔的很,怎么现在他眼前这个同他们所说的那个大相径庭。
让人看不透,也走不近,就连现在说话也像带着刺儿一般。
容暮平素并非会这样,若是宋度在,宋度定会明白这是自家大人生气时才会有的样子,大人生气也会笑,不过笑不达眼底。
可当下宋度已经走了,容暮连用完药都无给人递上温热的茶水漱口,容暮索性带着满腔苦涩看着一旁的周管家,提点道:“周管家可给他准备了屋子了?”
周管家捋了一把嘴上的胡子:“准备了,就是宋度隔壁那间屋子。”
但暗三板着脸拒绝:“属下不需要,作为暗卫,属下可三天三夜不睡。”
将药碗递送到周管家手中,容暮的面色也不大好看:“可若有外人做叨扰,本官睡不着,夜不能寐。”
就连一旁一直不做声响的周管家听后,也应和着容暮:“大人他睡意本就浅,听不得有人在周围作响,之前宋度侍奉大人的时候就住在自己的屋子。”
暗三不喜自己被拿来同宋度作比较。
他是个暗卫,被送到明处来本就不习惯,现在还要被一个贴身侍奉人的随从作比,暗三积攒了一日的不爽利此刻隐约有些冒头的迹象:“可属下需要保护大人,若大人还想刺客入袭时无人相救,就尽管将属下遣走。”
支走不了这人,容暮亲自下榻取出桌上倒扣了的茶盏,自己斟上了茶用来清口。
饮了一口茶,那苦涩的药味才生生得缓了些。
只是骤然下榻,离了暖和的寝被他身子微微一凉,容暮靠近了一旁燃着的暖炉,试探之意若有若无:“为何会无人相救,不是还有旁的暗卫在暗处么,本官这又不缺你一个。”
不懂这是一国丞相的暗自试探,暗三郁躁的话脱口而出:“可现在只有属下一个在这里。”
只有暗三一个……
容暮拢在炭火下的半张脸俊秀好看,但眼底却闪过一缕幽光。
不再多问暗三,容暮心里轻松了些,但表情依旧是重臣被人冒犯的不悦:“既然你跟着本官了,那你是来保护我的还是来监视我的?”
还没等暗三回话,容暮已提起步子向一旁暖着的衣服走去。
以往都是宋度为他准备好这些,当下无人搭手,容暮便慢悠悠地自己穿着衣服:“罢了,这都不重要。”
“是保护。”暗三挺直腰板,不懂容暮为何会如此低落,但还是重复了一遍,“主子让属下保护大人。”
“保护这一套说辞本官已经听厌了……陛下先前派人来也说是保护我,但那么多人都护不住本官。”
“那不一样!”暗三仿佛被挑衅一般,“属下之前大多被主子派出宫做刺杀的行当,也鲜少失手,现在就因为功夫好,才会被派来保护大人。”
听到功夫好,容暮总算对暗三这个人有点印象了。
之前还在楚御衡身边的时候,他就听楚御衡提起过手下有个暗卫功夫了得,灏京哪些不该活着的人,楚御衡都让那个暗卫出手解决了。
容暮如玉一般的骨节将腰侧的扣子一个个扣好,又摸上有些凌乱的头发去:“当初祁家满门死于血雨中是你动得手?”
“是属下。”
“孙尚岩两年前离奇死在京郊?”
“是属下。”
“……那之前华峥在镇北大将军府遇到的刺客……”
“也是属下。”
暗三想以此作功绩向容暮证明他的确有能力,却不料听到他的话,容暮束发的手倏然一松,如墨一般的发丝从头顶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面容。
也遮住了容暮寒光的双眸。
就是眼前这个黑衣男子,当初险些伤到了华老将军的性命……
华老将军的手筋因此被挑断,再也不能拿起长戟弯弓,容暮不免想起自己这么些年来究竟对本家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情。
但一早知道真相的华老将军并没怪罪他,甚至在北疆的时候对他颇为照料。
华老将军在北疆为他驱赶走突然来闯的悍匪,教他擒拿之术,赠他罕见的玉佩石料,却丝毫没有误了他的前途,老将军只让周渠拜托了自己唯一一件事便是将华淮音照料好。
明明华老将军必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即便楚御衡再为信任他也会对他心生嫌隙,更何况楚御衡本就不信任他了。
可华老将军没有,反而以德报怨。
自己却因为过分信任楚御衡,让华淮音在天牢里险些断了腿。
往事不堪回首,每回忆一点,就无疑是在往容暮心口扎下一把匕首。
更何况现在的暗三还是楚御衡重新派过来的人,当下容暮对暗三不算多的好感彻底烟消云散。
暗三的到来要么是监视他,要么是别有用心想要替楚御衡夺了他的性命,不论是哪一种,暗三手上沾染着的血都足以让容暮心生反杀之意。
*
容暮午后喝了药便从榻上起来,雪色尚且不算浓郁,零星的雪花瓣子还在飘着。
周管家去忙着府上的杂事,没了宋度在身边细细叮嘱,本该在暖融融屋子里休养的容暮悠然地四处踏步。
从府邸外头的两个石狮子,走到庭院里的假山小溪,明明脸都被冻得发白,容暮也不停下脚步,像是在极力记住什么东西。
暗三不如宋度来得体贴,一路上只知道给容暮撑伞,还是到了晚膳前,周管家过来送汤药时摸到了容暮手中已经冰凉的汤婆子,才自责这没有派人过来贴身伺候。
容暮倒也不在意,默饮着茶水没给暗三半抹眼色。
酉时,日沉。
用晚膳的时候,丞相府有客来见。
暗三不认识这人是谁,但见二人相见,容暮脸上就溢满了笑意,这还是他在送走华淮音和宋度后露出的第一个笑。
清风朗月,一扫先前的沉郁顿挫,也一点也无之前面对自己时的万分讥诮。
看来主子说的对,丞相大人果真不喜有人监察于他。
见容暮有事要谈,兴许谈的还是正事,暗三被一直虎着一张脸的周管家带了出来。
暗三终于不在眼前晃悠,容暮清缓地舒了一口气,戴了一整日的伪善面具终于被揭了下来。
颔首再看周渠,容暮目光沉沉。
“周老板……本官之前拜托的事,可能今夜就要布置起来了。”
周渠皱着眉头,一时之间食不知味。
虽说他手下的商道错综复杂,门路也多,能助容暮暗地离开灏京,可凭容暮现在的官位,陛下怎么可能如此简单的就能放人离开。
等周渠听到容暮轻言他要死遁在火海里,周渠更是大呼不可。
这可是一国丞相,平白消亡在京城,该引起多大的动荡。
周渠想都不敢想。
但容暮坚持,周渠只得应下。
待到饭后,送走周渠的容暮也没急着上榻,顺着丞相府走了半圈,而暗三照例走哪儿跟哪儿。
当容暮找到宫里府上大夫那,这才把人赶了出去:“你在外头候着,本官有私事要同大夫说。”
以为容暮有什么隐疾不方便为外人所听,暗三踌躇片刻,听话的留在门外。
片刻以后,容暮面色如常地出来,无人知他怀旧中藏了些不该藏的东西。
见他出来,暗三又随即跟上。
就像光下的影子,从白天到夜幕都紧紧伴着容暮。
容暮看着天边不停的落雪,以及无需回头就觉察到的跟着他的黑色身影,容暮眼底最后一层寒冰渐渐凝结而起,一抹烦闷涌上心头。
怎么都避不开这人……
-
是夜,屋里只闻炭火刺啦的作响声,而外头风雪呼啸。
容暮侧卧在榻上,头枕着腕骨,他已经维持着同样一个入睡姿势快有一个多时辰了。
他鲜少到了亥时还未入睡。
但此刻一直紧跟不离的暗三就在外间,容暮一想到他要被这样曾经刺杀华老将军的人“保护”,容暮不免抿唇发笑。
而楚御衡更是让人觉得好笑,一个要杀他的人说派一个顶尖的杀手扬言保护他,这算什么道理。
屏风外那人的呼吸终于平静了下来,容暮动作轻柔地从枕头下取出迷烟来,整整一包全都投掷到不远处燃烧正旺的火炉里。
倏然间,烟雾缭绕,四散而开。
容暮用提前准备好的湿帕子捂了嘴,怕药量不够,又多投了一些。
片刻后,容暮下了榻子走出屋子。
而月亮门那头周管家远远地等着,他一早就知道容暮的打算,但当这一日当真要来时,他才知自己如此不能忍受。
他自知自己不比宋度,宋度是容暮自己选出来用的人,而他是华老将军两年前暗地里指过来照顾小主子的人。
鲜少有人知华家那个胎死腹中的幺子就是当今的丞相,周管家陪着容暮的时间短些,不过两年时间,可无子无女的周管家真当容暮为自己的孩儿看待。
就因为小主子万分相信他,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由他来办,周管家才不忍心大人下这样的决定。
这么好的大人,怎可日后就消弭于人世间,变得籍籍无名。
“大人真的要这么做么?”
“我还有退路么。”
“大人……”周管家闻言,恍惚语塞。
“周叔切勿这般伤感。”这是容暮第一次唤人周叔,语毕后容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这般的亲昵,“我当下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信任周叔,也信任华老将军,但就因我身份尤其特殊,才不得在京中久滞。”
细细同周管家解释着,容暮微微上扬的睫梢上还滚着冬夜的湿润雾气:“我的事……若陛下事后来问,周叔你就敷衍了去吧;若陛下不问……那也无所谓了。”
“好……”
周管家闻言眼角红了去,将伞递交给容暮,抬步去倾倒备好了的火油。
容暮期间一直静静等着。
庭前的雪很软,一脚踩下去已达脚踝处,可容暮似乎不冷一般。
脸白得像瓷,嘴唇艳似火,黑檀色的发丝融入了黑暗中。
他在为即将要做的事情无声地燃着骨血。
看周管家在他住了有五年的屋子周围倒满了火油,容暮摸出手中一直紧握着的玉佩,将其交给周管家手里,自始至终他都万分从容。
“这个放在屋里暗三腰间,一起烧了吧……”
没有玉佩,楚御衡是不会相信他死在火海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