灏京禅宗兴盛,门徒日众。
大的寺庙一般可招待云游至此的游散和尚或香客吃住三日,中等的寺庙则免费吃住一日。
但那都是别处的庙宇。
容暮当下所在的清泉寺平素就把韦陀杵置于地上,这表明清泉寺不过一方小寺,尚且不能招待云游的香客免费吃住。
可容暮能留在清泉寺中这么多日子,无非因为他当初就从这清泉寺里下山的。
次日,容暮特意起了个大早,就为去见净德法师。
寺庙里规矩颇多。
入院时候的门槛轻易踩不得,跪坐在蒲团上也需谦逊,这些容暮都牢记心间。
当下整个厢房格外的朴素,还有焚香的味道缭绕在鼻前,前头的净德法师手上拿着一串佛珠,还在闭眸祷念经文,身后的灰袍男子以标准的姿态跪坐在蒲团上,那是寂然候着的容暮。
等过了半个时辰,净德法师才浅浅掀了掀眼皮子:“施主回来了……”
净德法师这声音不像疑惑,就像简单地说一个普通的事实罢了。
容暮恭敬,双手合十,琉璃目下垂,此刻微微躬身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觉暮回来了。”
他本该有法号和法名,但十岁那年他选择下山,就意味着庙里宗派分下来的法号和法名都与他无关。
现在的他不过是红尘中一缕飘絮,净德法师自然该唤他一声施主,但他还是愿意自称当初在庙里的名字,觉暮。
而此刻容暮想问的就是自己这一缕飘絮来自何处。
他明明就是镇北大将军家的幺子,怎会被净德法师捡到,收养在清泉寺里十年。
这问题暂且不能速去北疆询问华老将军,容暮也只得第一时间就来问庙里的净德法师。
木鱼佛音里焚香缭绕,禅意盎然。
“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容暮敬言。
闻言,净德法师敲击木鱼的动作微顿。
容暮明明已不是当初还未下山的少郎,净德法师看向容暮的双目依然还有温情:“罢了,也该让你知晓了。”
净德法师已取出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木匣子,容暮颔首接过。
木匣子里头安置着几件小衣,指尖轻轻一触,触感就像出生儿童该用的那般绵软。
似觉察到什么,容暮攥着小衣,双目炯炯有神:“这是?”
“你母亲,也就是当初的华夫人留予你的”
“母亲……”容暮喃喃。
小衣的绣工不算精巧,但面料上佳,上面绣着娇憨的小虎也算传神。
而他的生肖就是虎。
容暮心口微软,似有温热泉流丝润淌过。
“你母亲本未到生产时节,但一路马车劳顿,停在山下隐有早产迹象,好在随身还有稳婆在,你安然出世。”
“那我母亲?”
“你母亲身子虚疲,生下你以后就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不过后来据说药石无医,还是去了。”
容暮无声攥紧了小衣。
其实刚才那问题问出口他便知道答案了。
他也曾经在尚未知晓自己身世时,仔细调查过华家几代人的背景。
华氏一族世代为武,到了华老将军这一辈时,也是如此。
华老将军只娶了一妻,便是容家之女。
几十年前的容家在整个灏京毫不出名,可容暮也知华老将军之妻容氏去得早,传言便是在生子时同孩子一道去了。
容暮查探之时还未曾把这对夫妻与自己联想在一起,即便现在已经猜到几分答案,可真正听在耳朵里,容暮依旧无法轻易平静心绪。
线条流畅紧致的下颌扬起,容暮的瞳目多情且略有恍惚:“可我为何会在庙里?”
还宛若个弃婴。
“当初你父亲迫于外事,无法照料你,便亲自上了山把你托付给了庙里,还让一直瞒着你的身世。”
听到这里,容暮心中似有江水破堤涌出——
原来他不是弃婴。
“乖孩子……”净德法师看容暮这般失神模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给你取名容暮也是由此,你母亲本姓容,而你是暮色时分降世,来庙里时还随身带着一面银镯子,你下山的时候就已经给了你。”
那个镯子容暮有印象,当初他就是靠镯子知晓自己的身份。
净德法师一直观察着容暮的面色,当下摸着他的头叹惋:“你也切勿挂怀,你父母将你送到庙里,不告诉你你的身世,就希望能护着你,盼你一辈子平安喜乐,干干净净地安度一生。”
平安喜乐,干干净净地安度一生……
净德法师的话太易于让人心热。
容暮昂首由着净德法师摸他头,维持着跪在蒲团前的姿势,双目澄明透亮,可薄唇轻启之间却说着最残忍的话——
“可现在的那个孩子脏了啊。”
华老将军自打他出生时就知晓他在何处,这意味着或许在他这么多年踽踽独行时,一直有双眼在照顾着他陪伴着他。
可是他都做了些什么……
为了楚御衡伤害了华家,打压了整个华氏,将自己的亲生父亲赶去北疆戍守,将自己的嫡亲兄长禁锢在京城。
他的手染了那么多的血,他的身子也破败,如今还满手血污地回来,怎配一句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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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容暮再从厢房里出来时,天光大亮,峰顶的雾气都开始散了下去。
纵使容暮还心湖不稳,但他已收敛住先前那难以压抑的酸楚,最后落于面上的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
方才净德法师还同他说了许多。
包括他前十年来在清泉寺里的光阴里,每过两年镇北大将军府就有人暗地里来观问。
包括后来他十岁决定下山读书考取功名,他能轻易入得青崧书院也是丞相府的老将军背后轻轻推了一手。
还包括他父母早在孕育他的时候,就曾给他取好了名字,叫华淮容。
只可惜他的出世并不被灏京某些人所期待,为护他日后安全,华老将军只得将他送上山上的清泉寺里,并单方面断干净彼此之间的联系,就连原本取好的名字,也不得不变成了现在这般……
容暮还抱着刚刚从净德法师那里得来的盒子,这里头装载的东西,便是他这辈子唯一可接触到的有关母亲的东西了。
至于净德法师临走前问他一句日后想要如何,容暮当时并未回答,但他此刻心里却是明朗的。
他从楚御衡身边走了出来,定然不会再回到那人身边去。
往后余生去江南寻找哥哥也好,还是去北疆寻生父也罢,无论是哪个选择他都不该留在灏京里。
紧紧抱住怀中的梨花木盒,已暗下决心的容暮目色悠远。
他却不曾瞥见不远处的小和尚。
小和尚本在菩提树下来回踱步等他,见到容暮失神出来,加快了步子跑过来了。
“你怎么了?”小和尚惑然,“你见净德法师的时候,净德法师骂你了?”
不然这人怎么会如此难过。
容暮摇摇头,他已经调整好波澜四起的心绪。
拥紧了怀中抱着的梨花木匣子,容暮当下看着笑意盎然的小和尚反问道:“你怎么也在此?”
小和尚摸摸光溜溜的脑袋瓜子:“今日我十岁生辰,方才过来给师兄递送函子,午后我就要下山了。”
只听了前半句,容暮就懂了。
看来这小和尚已经决定日后该当如何。
清泉寺的规矩如此,若是不继续当和尚,那便什么函子也不需要递送,就如以往一般在庙里便可;但若想离开,就要交给上头一封信函,表明日后去处。
看小和尚已经选择了下山去,容暮恭祝了一声恭喜。
而小和尚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容暮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俗世人,况且还教他功课,小和尚对容暮敬畏又感激。
当下趁着容暮还没回到自己厢房,小和尚连忙扯住容暮的衣袖,将人拦了回来细细叮嘱。
“我听师兄说今日寺里有贵客到,我看你这会儿神色不对,今日可要小心些,切勿冲撞了难得的贵客。”
“贵客?”
清泉寺里还有贵客?
可容暮眉梢微扬,略有不解。
就他还没来得及听小和尚细细解释,小和尚口中所谓的贵客就从厢房外气势汹汹地踱步而来。
一时之间,外头罕见的喧鸣惊了庭院菩提,更惊扰容暮方才平静下来的心绪。
为首之人正是容暮近来避之不及的那人——
楚御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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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楚御衡面色冷峻,只是整个人消瘦了许多,本就深邃的眼眶向下凹陷,骨相越发明显,估摸着是踩着晨露而上,黑色的衣袍底部明显沾染了浓郁的水汽,白色的鞋靴也染上明显的山林污泥。
而容暮早在看到楚御衡的那瞬间,心就像快要跳出来一样。
他没想过日后还会再见到楚御衡。
更没想到这还不过十日,他就在人迹罕至的清泉寺见到楚御衡。
这里可是宏明山最高处的古刹庙宇啊,楚御衡何时来过这里。
很快,空荡的庭院里就布满了人。
一直拦在楚御衡面前的清泉寺僧人们个个面色急迫;还有护着楚御衡的侍卫,可僧人乌泱泱地闹在庭院里。
而楚御衡身边素来随行的小宣子不知在何处,
这些尚且都不重要,容暮现下已无处可逃,净德法师门外的庭院洁净明亮,除却一颗偌大的菩提树外,已无旁的可作遮掩的东西。
更主要的是楚御衡已经看到他了,居然还朝他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楚御衡离他仅半米之隔。
这是楚御衡伸出手就能碰到他的危险距离。
容暮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跳得如此之快,就像呼吸之余那剧烈搏动的心就要顺着吐露的气息跳出嗓子眼来。
楚御衡发现他假死了,会判自己欺君之罪吧。
好不容易从楚御衡身边逃开了,却不想在此处会失足再遇。
凝屏呼吸,容暮的心就像被一盆冷冰冰的水扑头而洒。
可楚御衡只停在他面前,维持着半步距离一动不动,就连伸出的手也在他脸颊边停滞。
容暮所熟悉的那双鹰眼此刻闪着水亮,男人的眼眶居然红湿了起来,眼底里有明晃晃的血丝,凹陷下去的脸颊还有新鲜的血痕,血珠颜色格外的红艳。
“阿暮?”
眼前男子显露出莫名的脆弱,就连近在咫尺的那只大手的颤抖不息。
容暮不敢应。
他似乎看到楚御衡干出死皮的唇瓣微动,还在说着什么。
可下一瞬楚御衡突然收回了近在容暮睫羽边的手,眼中的光亮骤然消失,一双鹰眼的瞳目宛如焚烧殆尽后的死灰,这次扬长而去前男人说的话,容暮听得一清二楚——
“都是假的阿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