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氏听得这番话,心如刀剜,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范嬷嬷赶忙让那两个婆子退下,抽出块绢子递给黎氏:“夫人快别伤心了,老太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都过来了,姑爷又待你这么好,咱过好自己的日子是正经,管他别人怎么说呢!”
她扫了一眼那堆被退回来的东西,从中拿出一双香云色米珠盘绣五色祥云福字不到头的女鞋来“别的还罢了,只这双鞋子是夫人一针一线亲手给老夫人绣的,有多少念想在里头。却被泥水污了,真真是可惜了的。”
一语未了,黎氏越伤心了。范嬷嬷懊恼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看这张老嘴,越来越不会说话了,怎的招的夫人更伤心起来。”
却不说范嬷嬷在外间细心劝慰黎氏,在里间正和沾衣玩攀交的青黛竖起耳朵听得这番话,不禁很是诧异,又是气愤:是何人如此放肆,敢对娘亲这么鄙夷和教训?
原来这位老太爷是黎氏的父亲。这位黎老爷单名璋,乃是洪武三年的举子,只是自中举后就屡试不第,无奈何做了官学的博士,教了二十年的书。因他学问扎实、为人方正,被举荐为县学教谕。每年领了几十石米粮的俸禄,就正经当自己是个官了。从此更是张口“礼仪仁德”,闭口“圣人教谕”,非礼莫行、非礼莫言起来。只差没让人在脑门上錾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我是圣人”来。
只因黎夫人当年只生下一个女儿后,就再无消息。黎老太爷就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花了五吊钱买了个妾。又生了个儿子,取名黎儒传。只是黎璋的俸禄本就微薄,一家三口省吃俭用还可将就度日,再多出两口人了,就有些捉襟见肘起来。黎璋就把儿子往黎夫人房里一抱,转头将妾卖给了一个过路的布商。
当时黎海珠还年幼,很是羡慕被卖的二娘,在别人家就可以吃饱饭了,就可以有肉吃了吧。不必在家里看着桌上的唯的一碗肉只能是父亲的,其他人连口肉汤也是见不到的。母亲想买一文钱三个的鸡子儿给孩子吃都会被父亲斥为“贪图口腹之欲”,一向以夫为天的母亲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有。
待到黎海珠渐渐长大,绝色的容貌引来无数求亲的登门。黎老爷子眼睛里是只有个“官”字的,但实又希望聘礼丰厚些好留与儿子娶亲用。所以比量来比量去,就捡中了孙张仰。孙张仰虽则只是个举子,但胜在年青聪俊,以后前途不可限量。更兼孙家的聘礼可是远远出了别家。瘦西湖附近一栋前后三进带花园的宅院、一间米粮铺子、一间绸缎铺子,另外金银器物统折不下一、二万两银子。连黎海珠的嫁妆都由孙家包办了。还给黎海珠买了两个嬷嬷、四房家人、八个陪嫁丫头。黎老爷连酒席都不用操办就把女儿送出了阁,还落下了一注大富贵,真是心怀大畅。转头嫌经营铺子营营求利不是读书人所为,就将两间铺子连货卖了一万八千两,将银子紧紧地收在自己手中。没有了铺子生的活钱,又埋怨孙家当初怎么没给个庄子来。
不料女儿嫁后孙张仰就决定弃了仕途,只专心打理生意。把黎老爷气得乱颤,大骂女婿“自甘下流”。冲到孙家要把女儿带回家另嫁。要不是黎海珠以死相抗,道“烈女不嫁二夫”,堵得这个老道学无话可说,又着实心疼要吐出来的聘礼,才一甩袖子:“我们黎家书香传家,不与走卒贩夫之辈来往!从此之后,我没有你们这家亲戚!”从此端着架子,再不与孙家来往。
黎海珠心疼母亲偌大的年纪了,还要亲手操持家务,出嫁前将孙家买的陪嫁嬷嬷留了一个在家,好让母亲少些辛苦。被黎璋训斥道:“女子操持中馈乃天经地义之职,怎能好逸恶劳,贪图享乐!我家从不养活白吃米粮之人。留这个婆子在家,还得多出一份嚼谷来,快快将她打了!”黎海珠只得作罢,知道父亲手中的银钱是要攥出钱汁子来的,母亲连影儿也休想见到。就隔三差五使人拣黎老夫子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给母亲送些吃食钱物,好让母亲手里松快些。只是不小心被黎璋觉,就要雷霆大作一回。嫌孙家的铜臭污了他黎家的清贵。
黎海珠想到母亲这般年纪,操劳了一辈子,落下了一身的病,如今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解脱。再看看范嬷嬷还是一身绸缎,头上的簪环还都是金子的呢。在孙家,就是范嬷嬷,还有个小丫头服侍着,平素里,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上好的!可怜母亲一年中吃肉的次数都是有限的,她的日子连范嬷嬷过得都不如!更何况,母亲一身的病,如不能好好调养,只怕......
黎海珠越想越心酸难过,忍不住抽出帕子捂着嘴抽泣起来。虽经孙张仰等人的一再劝慰,但是只要一想起母亲自然就是落落寡欢,连年都没有好生提起兴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