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婶又摇了摇头,说:“老天怎能那样不公?这孩子的左半边脸长着一片巨大的暗紫色的痣,从脸颊一直漫到脖颈,那脸就没办法见人哪!夫人疯了一样地发抖,教我马上去嵘南城,看看她姐姐生了没,教我把她姐姐的孩子抱来。唉,我也是吓坏了,一路上我都在哭。如果我当时能冷静一点,劝劝夫人,也就没那些事了!说来也巧,嵘南城那边也刚生下来。我潜进去,抱了孩子就跑,一眼也不敢看那孩子。等我将孩子抱到夫人屋里,将两个孩子并排着一起放在桌上,我才算清楚地看到,老天都做了些什么!两个孩子的眉眼和右半边脸真的像极了,若不是老天那样捉弄,夫人的孩子当与她姐姐的孩子别无二致,当也那样完美无缺。
“夫人已经痴傻,呆呆地咒骂着上天的不公,我只是哭。但我知道必须快点把抢来的孩子还回去,她若留在这里,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孩子到底是无辜的。我抱起孩子就想走,突然,身后响起婴孩的大哭声,我回头一看……夫人不知怎么打翻了油灯,火烧到了孩子的身上。我扑过去,好容易压灭了火,但已经迟了,孩子的左边脸、脖子和胸口都被烧得血肉模糊,已经奄奄一息。
“夫人抱走我怀里的孩子,脱去她身上的襁褓、衣服,改穿上为自己孩子准备的小衣服。然后,夫人对我说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阿娟,你记住,这才是我的孩子,你把宋简仪的孩子给她送回去吧。’那时候的夫人大抵已经是疯了的,我不知道,我自己或许也已经疯了。我将那奄奄一息的孩子换了衣服,便送出了谷。后来,我与我的夫君成了亲,其实是想要逃离夫人。再后来,我有了楚楚,楚楚才刚出生,我的夫君就被毒蛇咬死了。那时我知道,这是我的报应,我心里一点也不怨,没有报应在楚楚身上,我已经很满足。所以我又回到了夫人身边,与她一起承担这个秘密。”
“而我,”千娆说,“就作为娘亲的孩子留在了谷里?”
“是我们对不住你,小姐。”楚婶说,“夫人虽然将你留在谷里,但她的心里没有一刻不受煎熬,憎恨、愧疚、恐惧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十多年来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她遇害过世,我反而……替她松了口气。”
千娆讽刺地勾了勾嘴角。直到此时,她才算明白,为什么娘亲从来都不愿意见到她,又为什么不允许她身上有任何瘢痕。这样一个完美无暇的女儿,是娘亲舍弃自己的亲生女儿换得的。
“娘亲死去的那个晚上,”她问,“叶寒川有来找过你吗?”
楚婶摇了摇头。
果然,叶寒川想必早猜到真相不堪,因而根本没有再去探究。那个雪夜,他来到她的院中,是否也曾犹豫,也曾想将真相告知,想要将她带离那个山谷,使她回到亲生母亲的身边?
但最终,他选择沉默,将她滞留在那个本不属于她的命运里,使她卷入仇恨的漩涡,再将她的亲生母亲,硬生生指给别人。
“那你知道吗?”她说,“其实那个毁容的孩子没有死。”
楚婶猛地瞪大了眼:“当真?那孩子……现在哪儿?”
“她现在哪儿呢?”千娆仰头望着房梁,喃喃说道,“谁知道呢?或许正在前往燕安庄园的路上,打算与那个娘亲相认呢。从小到大,她都以为那个才是她的亲娘,一心想要去相认呢。”
“夫人……她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了,”千娆的声音尖锐起来,“要不然,她怎么敢去死呢?要是在地府遇到那个孩子怎么办?她哪里有脸见她呢?”
“小姐……”楚婶颤抖着说,“那孩子实在可怜……”
是啊,可怜,所有人都那样说呢。就连叶寒川,即便在她孤苦无依,万念俱灰之际,也依旧没有吐露她还有生母与胞兄的事实。
她叶千娆不过是刚出生就离开生母,与这山谷捆绑,被所谓的娘亲疏冷,卷进叶家两兄弟间的仇争,被至亲的哥哥抛弃,与至爱的人生生隔阂而已。她又哪有那个孩子可怜呢?
可那到底是她的生母与胞兄。
可他们至今,不知生死。
叶寒川,你都做了些什么?
有很长一段时间,千娆都以为自己亏欠着叶寒川,但没想到,叶寒川亏欠她更多!他难道还能再多欠她一些吗?
千娆再也无话,转身离开楚婶的屋子。经过蒄园时,她透过窗户瞥到案上的那架瑶琴,她走进屋,从抽屉里找到包布,把琴包好背到背上。她又偶然瞥到抽屉里的那本《惊奇要录》,心念一动,也将它塞进怀里。
她理也不理站在一旁的柳儿,径直出门,往谷外走去。
路上已有谷人走动,人们见到千娆,都是又惊又喜。千娆目不斜视,不搭理任何人,只是快速走着,穿过谷道,径直离开了惊奇谷。
谷道口不见九灵的身影,只看到一棵树上留着一个显眼的标记。她向着标记指引的方向走去。
沿着一路上的标记,千娆来到一个小村庄,村子里房舍稀稀拉拉,只有五六户人家。她一户户走过去,注意到一户人家门外晾满了尿布。她走过去,往屋里望了望,一眼望见一位妇人,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那婴儿看起来三四个月的样子,脸蛋白皙,睡得正酣。
千娆心口突地一跳,问道:“这位姐姐,实在冒昧,这——是你的孩子吗?”
那妇人听见声音转过脸来,千娆这才注意到她目光涣散,显然是名盲人。
“不是我的孩子,”盲妇人说,“难道是你的孩子?”
千娆好生失望,说道:“对不住,我在找我的侄儿,和你的孩子一般大,他被一个老妇偷走了。”
“偷孩子的?”盲妇人脸上露出猜疑的神色,“这两天倒确实有个婆婆请我帮忙照看个毛娃娃,就在刚才,她匆匆忙忙把娃娃抱走了。”
千娆大喜,忙问:“她往哪边走了?”
“我听着是望东走了,”盲妇人说,“好像还有人在后头跟着她哩。”
千娆道了谢,急忙往东追去,不多时,果见九灵与姬桑在一处山涧边对峙。姬桑提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作势要将婴儿丢下山涧。山涧中乱石突出,流水湍急。
“姬桑!”千娆目眦尽裂,“珉儿惨死,你却偷走她的孩子,令我哥绝望弃世。现在你还要害死他们的孩子吗?珉儿和我哥终归也算你的徒弟,你就一点不顾念师徒情谊?”
涧边的风吹着姬桑摇摇欲坠身躯,勾勒出她虽瘦弱却仍苗条挺拔的身型。她满头的银发和满脸皱纹和这身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珉丫头是我的好徒儿,”她声音尖细地说,“可谁教她死了?人都死了,我再做什么,反正她也不会怪我了。”
“你……”千娆咬牙道,“你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就不怕死后入阿鼻地狱?”
“死?我这辈子可没打算死。你若也不想珉丫头的娃死,就让出道来,让我走了。你放心,我不要这娃娃的命,我不过是取他一些血罢了。”
九灵凑到千娆耳边,低声说:“娆妹妹你别信她的,在岿石村偷的那小娃,就被她弄死了。”
姬桑皱巴巴的小眼睛一眯,说道:“既然你们不顾及这娃的命,那就罢了,反正这世上娃娃多的是!”说着,孩子被她高高抛出,眼看就要坠入山涧。
千娆尖叫起来。
九灵立时腾身,在半空中接住孩子,搂着孩子落到了山涧对岸。她一时收势不住,在对岸连连打滚,一直滚进了矮树丛中。
千娆只觉一颗心在胸膛中狂跳不止,她顾不上姬桑,慌忙滑下山坡,摸着石头趟过涧流,钻进树丛中。
九灵抱着孩子从一堆枯叶中冒出头来。她摸了摸脑袋,拍着胸脯说:“好险好险!好道没摔个头破血流!”
千娆忙看她怀里的孩子,只见孩子虽哇哇大哭,但并无损伤。
九灵举着孩子前后打量,满面欣喜中夹着一丝疑虑:“姬桑这老太婆这么轻易就把孩子给咱们了?”
千娆看看山涧对岸,果然已不见姬桑的身影,心中隐隐不安。她回过头来又将孩子仔细查看,忽然觉得这孩子的面貌和刚见过的盲妇人有几分相似。她心里一惊,叫声:“不好,我们赶紧回去。”
两人重新回到盲妇人的屋舍,那盲妇人正一边哭叫,一边跪在地上四处摸索。
“我的孩子!”听到有人进屋,盲妇人哭叫道,“我的孩子不见了!我明明放在那床上,怎么转个身就不见了?我地上地下都摸遍了,哪儿都找不到啊!”
千娆将孩子抱到她面前,问:“这是吗?”
盲妇人哆嗦着摸了摸孩子的右肩,欣喜地哭叫道:“是!是!我的孩子右边肩膀上有颗痣!”说着便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千娆看时,果见孩子右肩后有颗凸起的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