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妖魔亦可善，神明亦有恶（下）

提起那人，傲狠脸上总有几分滕遇洋看不懂的得意，明明已是个快要灰飞烟灭的人了。

偶尔瞥见傲狠额间那一抹刺眼的朱红，滕遇洋总是有些晃神。想扯出一个鄙夷的笑，想冷声嘲讽一句“真是个蠢人”，却往往从对方血色的眸中映出自己的满眼荒芜空洞。

千年太久，若不是眼前这个疯子，他都快要记不清，到底是多少个千年之前的千年，也曾有这么一个蠢人，搭上毕生修为，搭上九天神位，只换来一场万劫不复还笑着说她不后悔。

傲狠轻咬着白瓷杯沿，兴致盎然地观察着滕遇洋的表情。似是能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举杯扬眉，笑得可恨，“你没遇见过，自然不懂得。”

滕遇洋冷冷瞥他一眼，却没说什么。

他确实不懂，千年前不懂，现在依旧不懂。

“他究竟是何人。”不懂世间偏执无悔的蛇妖问。

满眸血色的魔还是笑，弯起的眼里却像蒙了一层灰，“凡人，也是我的爱人。”

滕遇洋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不知是嘲讽亦或不屑，“我若不帮你呢？”

“那这罹山，恐怕又要经历一次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就凭你？”

傲狠笑，“就凭我。”说罢目光缓缓落向墙上那张水墨勾勒的菩萨像，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你既然见过，就该知道魔为何叫魔。”画中菩萨眉眼微垂满脸慈悲。

滕遇洋不语，傲狠便顾自起身，“神君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而后体贴地扫一眼殷离所在的内室，还算含蓄地威胁，“这几日神君只管专心炼魄，那个孩子，便暂时由我照顾如何？”

滕遇洋依旧没有说话，只抬起隐没着暗金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淡漠中透着悲悯，像是在看困兽做无谓的挣扎。

而满眼血色的魔却仿佛浑然不觉，蜻蜓点水般的冲他低了低高傲的头，大摇大摆地转身向门口走去。一脚方迈过门槛，又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过身来。一手点点额角，颇为不解地问道：“还有一事，在下好奇得紧，却不知当问不当问。”

滕遇洋抬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虽没说话，脸上却已写满了——“既然不知，那便莫问。”

向来唯我独尊的北天太子自然是没这份察言观色的自觉的，对滕遇洋的不予理睬视若无睹，没皮没脸地无赖道：“那白菩萨究竟为何堕魔？书中只说她因屠城堕魔，却没说她好端端地为何屠城。”

顾自问完，等了许久都没见滕遇洋回答。就在他觉得这蛇妖大抵下定了决心不会理他，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听身后传来了没有感情的几个字：“因为镜妖。”

傲狠离去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顿了顿。

镜妖并不是什么有攻击性的妖物，只是十分罕见，就连他也只在一些偏僻的古籍中略有所闻。不过相传，镜妖有一种令大部分神仙头疼不已的能力——可以让仙者记起前尘历劫的记忆。

这世上神仙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是娲皇、玄帝这样自天地混沌就存在于世的上古神尊，二是像傲狠这般一出生便位列众仙之上的神尊血脉，三便是白菩萨这般由凡人或精怪修炼数世，集天时地利、道骨仙风之大成得道飞升而来的仙者。

滕遇洋这般天界为了不让其为祸世间而拉拢册封的神君实属例外。

不过，无论是与天地共存的上古尊神还是由凡人飞升的得道仙者皆源于混沌，难免六根不清，七魄未净。或重归混沌下凡历劫，或闭关百年清心悟道，才能精进修为。历劫之后，凡尘种种皆留在凡尘，前世忘却，神还是神，仙还是仙。

镜妖的能力对万年修为的上古神尊和生来便不染凡尘的神尊血脉并无多大影响，回想起来或许只当看了乐事一桩。然由凡人得道而来的仙者本就容易为凡尘所困，几世历劫才割断种种牵挂得以飞升，若遇上镜妖忆起前尘，便极大可能会被凡世牵绊。轻则舍去一身仙骨重入轮回，重则以神之力为不该为之事，霍乱人间，成为堕神。

堕神即是魔，称作堕神不过为了照顾天界众仙的面子，和其他妖魔鬼怪区分开来。

傲狠又看了眼那副挂在墙上的菩萨像，白衣仙者眉眼慈悲，怀中翠竹内敛，便是腰间佩着禹渊这样的上古凶剑也不见任何杀伐之意。很难想象这样一位连暴虐蛟蛇都不忍诛杀的神，如何会在忆起前尘之后做出屠城这样残忍的事。

第二日，殷离独自在滕遇洋的床上醒来，揉着眼睛四处搜寻一番，不见蛇妖的身影。走出内室，却看到昨夜闯入府中的不速之客大摇大摆地坐在堂内的茶桌旁，不由打了个激灵。转身想躲回内室，可惜已经晚了。

桌边早已等得百无聊赖的魔者抬起眼来，血色眼眸扫向躲在薄纱帷帐后的小人儿，露出白齿森然一笑，依旧是怎么听都不怀好意的凉薄语气，“醒了？”

殷离藏在长袖下的小手攥成了拳，自知无处可逃，只能强作镇定地从帷帐之后走出来。戒备地盯着傲狠，一开口便结结巴巴地露了怯：“大......大蛇呢？”

大蛇？傲狠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愣怔，而后便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不可思议地看向殷离，“大蛇？你就是这么叫他的？”

殷离紧抿着唇不再开口，身板儿绷的笔直，肉眼可见地僵硬。眼下滕遇洋不在，面前的满眸血色的家伙又怎么看都不算是好人。殷离不敢轻举妄动，幼兽般警觉地瞪着他。

那来临不明的不速之客笑够了，抹抹眼泪，唇角恢复了凉薄的弧度。微微偏头瞥向殷离，语气说不上是讽刺亦或是嘲弄，“抱着食人剖心的蛟蛇都不觉得怕，现在倒是知道警惕些了。”

殷离不为所动地死死盯着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犹豫了半晌，改了称呼还是追问，“滕......滕遇洋呢？”

傲狠撑着额角，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凡间孩童，似笑非笑道：“一介凡人也敢直呼神君名讳，难道你是那蛇妖藏在人间的童养媳不成？”

殷离自然不知道童养媳是什么意思，只一遍又一遍固执地打听滕遇洋在哪。大有一副“你若不说，我便咬舌自尽”的凛然志气。

傲狠也不再逗他，收回戏谑的目光，一如蛇妖平日里那般随手空幻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懒洋洋道：“你要找的大蛇有事，需闭关几日，这段时间便把你交给我了。”

满脸稚气的孩童先是怔忡地看了看桌上的饭菜，而后神情从戒备到麻木，也不过用了须臾时间。

殷离紧绷的肩膀倏地放松下来，方才还如临大敌的小人儿忽然收起了满身倒刺，乖乖走过来了。十分自立地爬上桌边的软椅坐好，默不作声地拿起筷，一口粥，一口青菜，一口烧鸡，一口点心......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轻车熟路地很。

反倒是傲狠变得有些愣怔，不知殷离的态度为何变化得如此突然。他本以为殷离还会再追问几句，例如“你如何证明”“我凭什么信你”种种之类的......

心有不解，傲狠支着下巴看他一会儿，道：“我说是他把你交给我，你便信了？你怎知我不是骗你？”

谁料眼前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大的孩子竟老成地摇了摇头，稚嫩的脸上隐约显出几分沧桑和麻木来，“你若是骗我，就不会变出和那只大蛇一模一样的饭菜来。像这百合莲子羹......”殷离面无表情抬眼看一眼傲狠，味同嚼蜡地往嘴里喂一勺羹，“我已经连喝数月了。”

傲狠：“......”

确实，这些菜色都是滕遇洋闭关前一道一道亲自嘱咐了他的，说是凡人体弱，稍不留神就会吃坏肚子，要看郎中，麻烦得很，只能吃这些。现在想起蛇妖那张颇为严肃认真的脸，再看看眼前面无表情喝粥的小人儿，傲狠忽然就觉得这个目中无人的小鬼在能那只蠢蛇身边生活这么久而没被阎王收了去......也属实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