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叵测
殷离不知滕遇洋同傲狠莫名其妙地达成了什么协议,只知道平日里整天看书下棋饮茶醉酒的闲散蛇妖忽然于府内一处偏室中闭起关来。殷离见不到他,倒也不吵不闹,只安静地在那偏室紧闭的房门前晃悠。土地来了,说带他去捉虾,他不去;麻姑来了,说带他去吃肉,他也不去。固执地赖在滕遇洋闭关的偏室门前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偏就不离开。有时站累了,便在房前的台阶上找处阳光好的地方坐下,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一次傲狠晃着酒壶路过,嗤笑道:“你是给他看门的小狗么?”
殷离也不恼,神情淡泊,难得的乖巧。
同一时间,闻讯前来“降魔”的天庭大能们也前仆后继地涌入了罹山。四大天王、十二金仙......将不大一个青山围得水泄不通。“魔”还没找到,几位天王便差点先打起来。
增长天王嫌广目天王背后的八面靠旗挡了路;多闻天王嫌持国天王的琵琶太喧嚣;灵应将军和八目童子狭路相逢,都指责对方又来狗拿耗子贪天之功。
苦了土地日日周旋于各路大神之间和稀泥,生怕这几个动动小指头就能削山毁林的主儿在这地界上大打出手,将这青山夷为平地。
最后还是白虎神君现身,刑天枪尖泛着杀伐寒意,身后千万银白盔甲的浩荡天兵,冷着脸扔下一句:“本君奉旨办事,何时需要尔等在此指手画脚。怎么?诸位是觉得本君无能,需要你们赐教?”
众仙这才安静地闭了嘴,满脸无趣地散了去。
其实整座罹山早已被殿玦布下了天罗地网,处处可见盔甲上带有白虎图腾的天兵天将。而就在各路天王将军为争权夺利吵得热闹之时,那个名叫傲狠的罪魁祸首却仍跟没事儿人似的成天到处转悠。
今儿去山脚下的临川城听一曲花曲儿,明儿去隔壁的杏花村跟溪边浣纱的姑娘们讨一杯浊酒喝......也有时哪儿都不去,气定神闲地坐在罹王府的堂前听雨,隐去血色后的墨黑眸子无波无澜,泰然自若得不像个天界逃犯。
人间的日子似乎总比他处过得快些,四十九天转眼已过了大半。这日,罹山又是个雨天,闭关半余月的蛇妖终于推开了偏室的房门。
偏室阴暗,即便是雨天,屋外的光亮也让滕遇洋微微眯了眯眼。面颊拂过一阵带着雨后泥土气的凉爽山风,风中伴着一串“丁丁铃铃”的清脆响声,悦耳动听,沁人心脾。待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外的光,首先看到的便是屋檐前淅淅沥沥滴落成串的雨,空荡的院子里零星草木被雨水洗刷得碧绿。垂眼,逆光的门坎前安静地坐着一个幼小孩童,过于宽大的白色锦袍逶迤在地,越发显得那背影乖巧单薄。
殷离背对着他坐在门坎前,似是在盯着屋外的天空发呆。手里虚虚捏着一串瓷片风铃,风安静地吹,手中风铃便随风轻动,响得清脆。
滕遇洋不知自己盯着眼前这副景象傻站了多久,直到殷离转过头来,语气平常地问他:“你出关了么?”才回过神来。
小鬼逆光的小脸隐没在偏室幽暗的阴影中,模糊了五官和表情。蛇妖愣了愣,淡淡“嗯”了一声,走出偏室,动作自然地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下雨就不要坐地上。”倒真如寻常的人间父亲那般威严中带着亲切。
怀里的小人儿一如从前那般柔软,带着凡人的温度,在湿寒的雨天透过衣衫熨帖在胸膛前,让人忍不住觉得安逸困倦。殷离没问他这些天在做什么,亦不提自己在门口等了多久,只一如往昔般坐在他臂弯里,将手里的风铃举到他眼前,说:“你看,土地前些天给我买的。”
“好看。”蛇妖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抱着他往前院走去。
穿过九曲回廊,踏过重重树影,廊柱于身边一一而过,静谧的雨声不断。
来到前院正堂,缘廊下傲狠席地而坐,手边一只酒壶,身前一方矮几,气定神闲,一派堂前听雨的好意境。
滕遇洋无声地走到在他身边站定,一手臂弯中抱着殷离,一手在空中画出个淡金的符咒。最后一笔落定,那符咒便仿佛有了意识一般,向着傲狠翩翩而去,于他身上微光一闪,很快消失不见。
“即便我再加持一次,你身上的匿术也只能维持到下个晦月。”滕遇洋道。
那是娲皇蛇族一脉特有的咒术,可暂时隐去他的踪迹气息。
傲狠手里来来去去地把玩着一段红线,衣袍松散青丝微乱,不以为然地笑道:“足够了。”
屋外阴云细雨,把院里的花草洗刷的鲜艳碧绿。空气澄澈凛冽,堂前屋檐下两个高挑的男子,一坐一立,在沙沙雨声中静默无言。
滕遇洋一手抱着有些昏昏欲睡的殷离,忽然发觉这家伙似乎比以前沉了些,本就像个糯米团子的脸蛋愈发圆润,身上也比从前抱起来更软乎。不由狐疑地看了一旁无所事事的傲狠一眼,低头问殷离:“这些天他都喂你吃了些什么?”
殷离迷迷糊糊地望他一眼,掰着指头细数起来:“胡饼、麻团、糖醋鱼、花鸭汤、玉露贵妃酥、光明白炙虾......”五花八门,丰富得很。
没听殷离报完,滕遇洋便转头,不悦地瞪着傲狠质问,“为何没依我之言给他准备餐食?”
傲狠两手撑在身后,仰脸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若按你那一年四季比天庭还毫无变化的食谱喂他,只怕他很快就可以去阎王那里报道了吧?”
滕遇洋挑眉反驳,“我给他准备的都是他从前在凡间吃惯了的,他自己亲口所说。”
这回傲狠还没说话,却是殷离先平静道:“从前在宫里确实常吃那些,可也不是只吃那些。”
傲狠十分不给面子地嗤笑出声。
滕遇洋:“.......”
无言,沉默半晌,咬着牙根低声恨恨道,“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
殷离也仰头看他,稚嫩的小脸依旧是一片木然,“我以为你只会变那些。”
傲狠的笑声十分放肆地更大了些,随手拿起手边的细长酒壶往嘴里灌一口酒,转过头颇为得意地看着滕遇洋,话却是对殷离说道:“他是蛇,自然不懂凡人,更不懂凡间。”
蛇妖也冷眼望着傲狠,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难道你一介魔就懂么?”
傲狠平静地转回脸去,望着廊檐外似乎总也下不停的雨,轻声道:“我当然懂。”嘴角挂着不知真假的笑意,“你也不想想我是为何成魔?”
滕遇洋不说话了,同他一起望着堂前的雨。站了一会儿,抱着殷离转身往偏室走去。
然而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饮酒听雨的魔慢悠悠道:“神君只管继续办事,那孩子留在这里便好。”
殷离感觉到滕遇洋顿了顿,不安地仰头去看,却发现蛇妖脸上并无什么异样的表情。只一双沉着金色竖瞳的眸子似乎比平时更暗了些,漆黑幽深,看不清情绪。
滕遇洋没说什么,弯腰将殷离放下。殷离紧攥着他的衣角不放,默默仰头看着他。滕遇洋微微躬身,随手拨弄了一下他拎在手里的风铃,起身的时候又顺手揉了把他的头顶,语气无常地低声道:“去玩吧。”
殷离缓缓松开了手,看着蛇妖从他身边大步而过,独自往后院的偏室走去,离开时长长的衣袖带起一阵微风,扫过殷离的脸畔。
直到蛇妖的背影消失不见,殷离还站在那个地方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
“别看了,今日天气好,本君带你去个好地方。”身后传来傲狠的声音,殷离茫茫然地转过脸。
总是笑意吟吟的魔正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望着他,隐去血色的眸子空洞,无论喝多少酒都仍旧苍白的脸色,衬得额间朱红又鲜艳了几分。
殷离看着他眼中没有温度的笑意,不觉捏紧了手里的风铃,无端端从空气中嗅出一丝危险。屋外雨更大了些,阴云密布,怎么看都不算是个好天气。
殷离自然是不愿跟他去的,可去不去亦不是他能决定。傲狠起身来到堂前,拎着他踩上一片祥云。云头飞升,茫茫青山转眼便消失在了层层云海之下。一路上傲狠并不说话,只低低哼着什么歌谣,嘴角依然带笑,那笑却又似乎不在眼睛里。殷离只觉得这一飞不过须臾,却不知自己已远在罹山千里之外。待云头下落,一片小小山村渐渐在他们眼前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