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万劫不复
魂魄结了神印便是从此有神以身庇佑,灾祸有神替他受,灵残有神替他补,这枚情魄从此就算沾血带肉地连在了他傲狠的神魂上。届时哪怕这凡人的肉身灰飞烟灭,天璇要收回这枚情魄也不是易事。若想强行召回,便相当于要从傲狠的元神上割下一块,到时候他天璇再无缘太虚,傲狠魂飞魄散,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好下场。
广堃越想越难以置信,脸上再没有往日的从容不迫和善可亲,双目赤红,几乎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仍面不改色的疯子,喃喃哑然低语,“傲狠,他是天璇!”
而眼前那不计后果的罪魁祸首居然还可以无谓地笑开,执着茶杯魔怔似的满眼回味,“他可比天璇有意思多了。”
毁天灭地也在所不惜的昏庸模样。
惹得广堃忍不住一拍桌子跟他急道,“可他终究是天璇的一枚情魄!时间一到就要被天璇召回的,你若真动了心——”
谁料这话一出傲狠却忽然变了脸色,冷声打断道,“不过是逗他玩玩罢了。”
仿佛刚才搭上性命不顾一切的执拗疯魔皆是错觉。
“什、什么?”广堃怔怔地看着他,便是臭味相投了千年,此刻也被他的无常弄得不明白起来。
傲狠垂眸,好似若无其事地将手中凉透的茶送到唇边轻抿一口,紧扣着杯沿的苍白指尖自欺欺人地压下满心纷乱。
其实广堃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其实心里的不安烦躁早就灭顶。一直逃避不肯承认的事实避无可避地被人一语道破,一听到他说“真心”二字便几乎要慌乱暴躁地没了章法。没错,他已纡尊降贵对那凡人奉上了真心,可也只有他在这场不得善终的笑话里动了真心,覆水难收,愚蠢至极。恨广堃一字一句说得分毫不差,恨自己对此毫无办法。
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好似只要不承认,就能否认那些连自己都无可更改的天命。
肆无忌惮的凉薄浅笑重新挂回嘴角,不怀好意地冲广堃眨眨眼,好似他还是那个游戏人间令众神皱眉的北天孽子。
“难道你不想看么,届时这枚情魄收不回,天璇那张千年不变泰然自若的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是了,那玩世不恭风流薄性的表情才是他所熟悉的傲狠,广堃却说不出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傲狠放下白瓷茶盏,见怪不怪地瞥他一眼,墨色的眸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放心吧,到时他天璇要登太虚,这枚情魄本君还能不还他不成?”
漫不经心的语气,自若得让人挑不出差池,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广堃抿唇,虽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紧握折扇的手渐渐松了些,犹豫再三,还是不放心地沉声警告,“你最好只是玩玩。”
天边余晖落尽,院外的月门后一抹单薄挺拔的淡色身影静静隐没在修剪整齐的茂密草木之后,如玉般清冷苍白的脸模糊在晦暗夜色里,鼻梁打下的阴影之外唇角弧度淡漠,并没有太多表情。
菩萨总说,三界众生,各有天命。
那么多不该,一步未曾避开地走出了如今的覆水难收,无可更改。这便是天命。
那天之后,便是将心捧出来亲口对他说喜欢,他也不信。
相传那一年春闱,摘月楼一个名不经传的账房先生金榜题名,高中了状元。国出贤士,本是大好的日子,可放榜那天,偏偏却天生异象。
早上出门时还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贡院东墙前人头攒动,中举之人兴高采烈地互道恭喜。谁曾想方才还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转眼间便突然聚起了层层阴云,浓墨一样的颜色,低沉厚重,远远地压着天边缓缓而来,云中隐约有闪电穿梭,雷声滚滚,像只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要把这整个人间吞入腹中。头顶的天空一半湛蓝晴朗,一半黑云压城,满城百姓皆被这诡异的天象惊得说不出话,接着,一滴,两滴......乌云尚未蔓延至头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像是龙王发怒要淹了这人间。
而广堃亦未想过,再见傲狠,会是这般光景,这般场面。
北天恢弘磅礴的白玉大殿里众神云集,黑压压地立于长阶之上,各个都面色沉重得如方才不见天日、暴雨瓢泼的人间。
万阶玉梯之下跪着一个满身狼狈的人,紫青华袍暗淡失色,没有了往日的华光隐隐,拖着长长一道水痕逶迤在地,青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颊边,金冠上的玉石满是裂痕。虽如丧家之犬一般跪在长阶下,可脊背却依然挺得笔直,令众仙头疼的傲然不驯。看似温顺地微低着头,未干的雨水顺着下颚一颗颗滑下,滴滴答答地砸在膝下光可鉴人的白玉地面上,明镜一般的玉砖映出他含笑唇角,粉身碎骨亦不知悔改的不化模样。
一眼望不到头的玉阶之上传来玄帝声如洪钟的勃然怒斥:“当年你母亲不惜散尽修为换凡间江山安稳人世太平,你怎敢扰乱凡尘擅改命数,毁她一世功绩!你可知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失望透顶的如雷斥责回荡在磅礴大殿,字字句句诛心泣血。
呵,长阶之上和他同样一身狼狈的广堃不由露出一抹讽刺而苍白的笑。这人怎会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若他不知会有何等后果,又怎会在犯下罪业后那般气定神闲地去以身挡劫,才没让天降大水真的淹了人间。
阶下如雕像般静默矗立的罪囚终于有所动作,缓缓抬起头来,透不进光的漆黑眼眸平静地望向玉阶尽头,一转不转地盯着那神座之上看不清面容的威严帝君。
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嘶哑,轻飘飘一句:“孽子知道,甘愿受罚,千刀万剐,绝无二话。”
惯来轻佻上扬的凉薄语调听不出有半分真心悔过的诚意。分明是明知故犯、在所不惜。嘴角天生三分上扬笑意,疯魔的神情直把满殿德高望重心平气和了千万年的仙者都看得心惊。
冰封万年的石壁蜿蜒通向昏暗阴冷的天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越往里走,温度就越低,黑黢黢的尽头仿佛巨兽的咽喉,隐隐传来粗重缓慢的喘息。悉数起来,这地方,自混沌中开天辟地起也没有几个人真正进去过
广堃于断崖边缘的深渊前止步,身后是昆仑玄冰,再往前一步却是熔岩翻滚的无间炼狱。站在千尺高的峭壁之上都能感受到自崖下涌来的焦灼热气。熔岩之海中一块巨石而造的囚台,立于滚滚熔海之中犹如一座铁链盘绕的孤岛。
广堃隔着自囚台四周垂下的交错铁链远远看着囚禁于中央疲惫巨兽,过了许久,不辩喜怒的空洞的声音才在寂寥的天牢内轻轻荡开:“这回你满意了?”
静静蛰伏在孤岛中央的巨兽浑身印满威严扭曲的繁复咒印,火红的颜色,像是拿烧得滚烫的烙铁一个个烙印在皮肉里,字符间明暗变换,似有灼灼熔岩流淌于纹样里,尽是焦灼的气息。
听见他的声音,通体雪白的巨兽缓缓掀起眼皮看了过来,墨色沉沉的眸里刻满了疲倦,却沉静如一潭深渊止水。
友人来访,巨兽动了动,像是想要站起身来,结果刚一动作便有一道金芒劈头而下,身上霎时又多一枚蚀骨咒印,四周原本如藤蔓般静静垂挂的铁链也立时烧得通红,有了生命一般金蛇狂舞地躁动起来。粗重的铁链一下下重重抽在身上,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混着“滋啦”“滋啦”的灼烧声不绝于耳,皮开肉绽,光听着都让人胆寒。
而桎梏在囚台中央的巨兽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在狂风暴雨的酷刑中顽固地缓缓直起身,生生受过一场鞭挞,连喉咙间都不曾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这般自我折磨,连岸上向来喜爱幸灾乐祸的广堃都霎时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冲他吼道,“于我面前你还逞什么强!你那面子就那么重要吗!”
又不知过了多久,囚台四周狂乱的铁链才似发泄够了一般渐渐趋于平静,链条上的火红颜色褪去。等它们再度藤蔓般安静地垂挂于四周时,血迹斑斑的囚台上只剩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金冠不再,华袍褴褛,赤裸的上身印满了火红的咒印。半阖着眼将下巴倨傲地扬起,依旧是那玩世不恭、不可一世的自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