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弑神

风起云涌，月圆月缺。就这么在镜妖所造的幻境中睁眼看了一整晚的月，不知何时晨光微熹，鸟雀声渐浓，林中开始热闹起来。

祠堂之后小小居室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记忆中永远一袭白衣的仙者打着哈欠从房中走了出来，看到仍旧坐在石像上的少年时咧嘴一笑，狡黠地歪歪脑袋，道：“今日要不要同我一起下山除妖？很好玩喔！”

少年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愣怔着，又或是在少年身体中看着这一切的滕遇洋望着她愣怔着。

即便知道眼下一切只是镜妖所造的幻觉，即便知道沉溺于这幻境必将耗尽心血灰飞烟灭。可心心念念了千年的人此刻就在眼前，谁又能忍心亲手打破有她的世界？

于是便忍不住开始说服自己——反正还没找到走出这幻境的方法，就再多看她一眼有何不可？

少年自石像上站起身，轻轻一跃便来到她面前，忍不住去牵她伸来的手，沉声道：“好。”

原来这就是镜妖之力的可怕之处，无论修为高低是神是妖，只要心有执念，便皆要于黄粱一梦中化为枯骨。

......

流水潺潺，空山鸟语，风动林响。

目光所及是那人踩着溪中石头蹦蹦跳跳的身影，耳边可闻是她断断续续调不可闻的奇怪小曲。

“滕遇洋，入秋了。”她于溪中的一块石头上站定，伸手接住一片从空中飘下的金黄落叶，忽然回头对他道。

总是隔着一段距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的少年平静点头，跟落叶一样灿金的眼瞳从未从她身上移开半分，像是天下最忠心的侍卫一般。

初来这幻境之中时青山还是初夏的光景，转眼却已不知就这么过了多少天，待回过神时，竟已到了要入秋的时节。起初还每日想着要找找破解这幻境的方法，可时间越久，这念头便越淡。这幻境太过逼真，眼下回不去的旧梦比回忆中更叫人怀念。他就像一个醉酒之人，浑浑噩噩，迷迷蒙蒙。时而清醒，想起眼前一切皆是幻梦，可转瞬却又酒意上涌，全然忘了自己身在梦中。仿佛幻境之外那个千年之后的千年才是他所做过的一场荒唐大梦。

眼前的世界越清晰，记忆中的另一个世界便越模糊。有时跟在她身后走着走着，少年会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虚空落寞潮水般上涌，让他愣怔在原地久久迈不开脚步。可他越来越记不清，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就像此刻，他又愣怔地站在原地，眼前一片迷雾般的灰白，似有无数画面如走马灯板闪过脑海，努力捕捉却又抓不住一丝踪迹。

最后还是她的声音将他从迷雾之中拉扯出来：

“反正天界是再也回不去，若是我永远留在这青山，你会不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她盯着手里的落叶看了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没头没脑地转头笑问道。

永远，永远......

少年眼神茫然地看着她，转瞬却淡淡笑了。不是往常答应她任何事时那种不情愿又纵容的笑，而是看清一切后，无力而悲伤的苍凉的笑。

“再过一百年，你就会为了另一个人永远离开青山。”少年看着她哑声道。这是如今他唯一记得清晰的事。

而她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也看不出他脸上忽然落寞得根本不像一个少年的异样表情。依旧只是含笑站在原地，专注地看着他，等他回话。

是的，她不会有任何反应，她的一字一句一言一行只是镜妖依照从前复刻出的场景。当年的场景里，少年不曾问过这一句。

寂静半晌，相顾无言。沉默地相对而立，她脸上始终是那副浅笑表情，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有不耐烦，仿佛要就这么变成两座墓碑，陪他在这里地老天荒直到永远地站下去。

此刻这个世界中只有他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其他一切都是被画笔定格于画纸上的斑斓墨迹。

“嘁，就算我不愿意，还能到哪里去？”最终，少年还是说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回答，一样的神情，一样的语气。不情愿的模样下藏着愿追随她至天涯海角的忠心。

此话一出，她的时间才继续流动起来。没心没肺地冲他嘿嘿一笑，转身又继续踩着石头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

自欺欺人的幻境，不会有新的结局。

沉湎于幻梦中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比清醒时过得更快些，像是绘着往事的走马灯在眼前一一闪过，又像将装着千年回忆的鲜血囫囵吞枣一气饮下，既觉得饱腹贪足，又漫上无尽空虚。梦中只觉得已过了几千个日日夜夜，梦醒却发觉不过是晨光微熹，桌上睡前忘记熄灭的红烛都还余半截。

更何况他们已存于世间太久，千年尚且独活，百年光阴只觉弹指一挥间。这一日睁开眼，当她兴冲冲地告诉他山下一小国有妖物作祟，要前去行善时，他便知道，那一百年的时间还是到了。

他知道，此次下山，她会遇到那个小国的君主，一个善良仁慈到了令人觉得窝囊的男子。丝毫不见一国之君的威严凛冽，反倒一身浓浓的书生气。偷偷瞧她一眼便红了脸，连她的手都不敢牵，却敢在危险之际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

而她会替他平祸事，会眼见他为子民身死，会看到他的尸首被他终其一生守护的子民献给敌国以求和平，会于城中遇到镜妖，忆起前世，前世的前世。

忆起六世轮回，他从来善良如斯，为国身死，为她身死，为旁人身死。而她为得道抛下他一世又一世，终于飞升九天，却又觉得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物件，最终散尽修为重返尘世。

便是那一瞬，她在镜妖织造的幻境中堕魔，用曾经守护苍生的利剑斩碎了那些他用性命相护的子民臣子。

而追随她的少年记得她曾于一片茫茫白炽中从天而降来到自己面前，以竹代剑，斩断他的怨恨和半世罪孽；记得她向来宽容仁慈，连他这般曾害人无数满身鲜血的妖魔都不忍心斩杀，倾尽修为也要将他点化；记得她对他笑，狡黠温柔，要他“放过自己，别恨凡人”......也记得那日山下小国满城残肢断臂，血色染红了城中每一寸土地，扑鼻而来的浓郁血腥气百年都挥散不去。

那日他走进城门时只看到她一人拎着那把沉重的长剑摇摇晃晃地走在满城血肉模糊的尸体之间，疯疯癫癫，哭哭笑笑。殷红的眸子妖娆空洞，步伐踉跄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也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专注地挥剑，一下一下地砍在那些早已支离破碎没有了温度的尸首上，哼着歌，嘴角含笑，神情天真得像个正在独自玩布娃娃的小女孩。鲜血溅满了她大半边脸，染脏了她一尘不染的白衣和鞋。

少年一步上前，在她再次挥剑砍向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时用力拽住了她的手腕，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低吼：“你在做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来，在看清眼前的人是他时，残忍冰凉的眼神中才终于有了一丝温度，额间一抹刺目的朱红印记不可察觉地暗淡了几分。

“哈哈......”她伸手去摸他的脸，于是满手黏腻腥臭的血污也蹭了他满脸，“我......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她痴痴望着他轻声道。

“我早说过让你不要下山，我早说过不要插手人间之事！”少年紧攥着她的手腕厉声喝道。

这是他头一次这般凶恶地对她说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就为了一个凡人，你便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她还是痴痴地看着他笑，眼里连一滴泪都没有，道：“你又忘了，我也曾是凡人的，我和他......我和他，本就都是凡人的。”

她没染血的那只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残魄，轻声道：“六世轮回，次次都是我叛他，这一回，这一回......”她的话语声渐渐小了下去，像是她也不知这一回该怎么办。

没等她说完，少年狠狠打断：“搭上毕生修为，搭上九天神位！你就不后悔？”

她抬起眼望他，嘴角一点点弯起狡黠的弧度来，“......我不后悔。”

语毕，阴云密布的天边已传来滚滚惊雷，由远及近，似是千军万马踏着天际奔腾而来，又似是巨兽喉咙深处发出的低吼。

“降魔使者就快要到了。”她的视线缓缓从他脸上移开，空洞地望向黑云压城的天边，“从前是我斩断你半生罪业，现在，换你来救我。”说罢平静而轻缓地拉起少年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将手中染血的长剑塞到他的手中，仰脸，笑得一如初见时那般轻快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