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半夜子时,他自然是兢兢业业地来了,不敢有半刻怠慢。
那晚的圆月真亮啊,水榭之上,她剪一缕鬓发,细细束上庙里求来的红线交与他,再剪一缕他的,如法炮制,捏在自己手里。
她哄骗他说:“这便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以后你可不许再喜欢别人。”
其实她哪里知道这仪式对不对,她又没成过亲呵。可她就是这样做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声音有些颤抖,认真而郑重地点头,而后拉着她的手,面向天地,面向明月,面向湖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好,陈秋远发誓,今生今世,只娶你一人。”
他将她给的青丝珍视地夹在最喜欢的书里,夹在最喜欢的那篇诗里,怕被旁人发现,专门凿了一个暗格,还要三层五层的用衣物垫着护着,生怕让里面的“她”受了委屈。
每夜子时亭下的相见成了他们最期盼的事,哪怕只是执手坐在湖边讲一夜琐碎闲话都觉得像是饮蜜。
当真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一天,他们又约好了今晚见面,而彼时丞相的书房里,管家默默放下一杯茶,附在她威严的父亲耳边悄声说了什么。男人勃然大怒,茶杯在她脚边摔了个粉碎。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怎能容忍此等丑事发生在自己家中。而他也是了解她的,知她性子倔强不会轻易放弃,他就是要她自己死心。
是她忘了,他本就是这样父亲。
别去......别去......
一旁披头散发的狰狞厉鬼厮声喊着,可没人看得到她,没人听得到她。
夜半子时,他还是出门了,尚未走出偏院,便被四五个壮丁绑了起来。永远一派慈善笑意的老管家执灯走到人前,她从未见过他那般漠然冷酷的脸。
她眼看他被打倒在地,眼看乱棍一下下砸在他脸上身上......她嘶吼狂怒,悲痛欲绝,可已成往昔的故事,早已不由她改变。
她眼看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人被装进布袋里,一路被像对待死去的畜生一般拖到了花园的树下。而另一个“她”,还在亭上傻傻地等着他。
前世今生,好像以前积攒的所有眼泪都在今夜流干了。女鬼脸上再无悲喜,原来比恨他更难熬的,是这世上没有他。
“陈......秋远......陈......秋远......”嘴里只知一边又一边喃喃念着同一个名字,一个早已化为云烟的名字。
想起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叩首的时候还笨拙地碰到了彼此的头,想起他的笑,想起他那么认真,说:“今生今世,陈秋远只娶你一人。”
呵,呵呵......原来他真的没娶别人。她那么念念不忘爱着的人啊,那么独一无二如水温柔的少年郎,因她一句无知无畏的喜欢而被永远地埋在了树下。
像是一场酷刑终于结束,眼前花草树木明月清风尽数散去,头顶还是那轮晦暗新月,掌下荒草碎石和早已化为白骨的他。
不知何时,耳边再次传来的,又变为昭亭惋惜的声音,“你原本可以去奈何桥上找他,说不定他一直在那等着。”
而如今,她只剩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仙尊大人......”跪坐在地的女鬼低着头,迟缓地喑哑道,“小女子,还有一事想求仙尊大人。”
他沉默,像是在犹豫,半晌应道,“说罢。”
她伸出枯木般灰青的手,缓缓摊开紧握的掌心,里面有一缕红线细束着的发。
“燕嬉想求您去奈何桥上看看,若他还在,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别等我啦。”
“好。”昭亭接过她手中的发,指尖却温柔点上她眉心。
白光乍现,罗刹销陨。此生恶业执妄皆如烟散去。
“替我跟他说,这辈子,下辈子,皆是我负他。”风中依稀留有女子含笑声音,“还有,罹王殿下,要小心殷——”最后的半句尚未说完,便已消散在风里。
殷离愣怔着,还未来得及细细思考她要自己小心什么,一旁昭亭忽然扶着额头痛苦地弯下身去。
“昭亭?”滕遇洋最先察觉不对,正要伸手去探他灵识,却突然被昭亭身上爆发出的灵力狠狠击中。
这样巨大的灵力,便是滕遇洋也受不住被重伤,险些化出原型来。本能地他一把护住殷离,厉声道:“他灵力失控了。”
殷红的血从滕遇洋的黑袍中汩汩渗出,殷离显然被吓傻了,两只手慌乱去堵他身上的血,却发现那伤口似乎遍布全身,怎么都止不住。
“他,他为何会突然失控!”
“镜妖——”滕遇洋施法带着殷离脱离了被昭亭失控灵力波及的领域,金色的竖瞳便开始暗淡下去。
待殷离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是那么冰凉而熟悉。是的,是殷国的皇宫,他梦魇里无法逃脱的宫城。
有人远远走来,王袍加身冠冕入云,却偏偏生的一副温润面容。
“阿离,欢迎回家。”
殷离愣怔着,是殷敛,他曾被众人唾弃藏身于冷宫的五皇兄。
原来,殷王七十六年,老殷王驾崩,五皇子殷敛篡位。其他皇子颇多不满,暗地里计划谋反。殷敛听身边一位神秘的国师说,如今罹山有一可呼风唤雨的修仙之人,正是当年被流放的七皇子殷离,便企图以接流落在外的殷离回家为名前来拉拢殷离,以亲情动之,希望殷离以法术助他诛灭其他企图谋反的兄弟。而他还未动身,便发现殷离已经自己送上了门。镜妖的出现,昭亭失控,滕遇洋重伤,都是他为了让殷离回到自己身边和神秘国师一手谋划。
起初殷离不知,被殷敛打动,便擅自用法力为他稳固了王位,而后便和殷敛告辞,准备和滕遇洋回罹山。而殷敛不想失去殷离,表面同意,背地里联合青山道观嫉妒殷离的弟子们冠以滕遇洋是蛇妖,杀人食心的罪名,企图趁滕遇洋重伤诛杀滕遇洋。
而最终,事迹败露。兄长的背叛,青山道观师兄弟的作为让他疯魔,性情大变。
事出之后,恢复神识的昭亭要带滕遇洋回天界,这样百年后方可恢复神元。但殷离不肯,擅闯死牢取人心救滕遇洋。
殷离道:“既然你们都说他杀人食心,那我便坐实这个罪名。”。
滕遇洋因生食人心从神堕妖,殷离为保护滕遇洋不被旁人伤害,也为了不让昭亭带走滕遇洋,用自身精血将其封印在大青山。此封印既是封印也是保护,除时间无人可破。
殷离因亲手封印滕遇洋而堕魔,认为一切都是殷敛和青山道观众人的错,于是联合其余皇子残党招来鬼兵灭了殷国。
山巅之上烽火之中,殷离双目殷红,如儿时般笑得天真,问一旁被拉下皇位满身狼狈的殷敛:“皇兄,你看这血色山河可漂亮?”
失去江山的殷敛目眦尽裂质问殷离:“你怎么敢拿黎民百姓江山性命开玩笑?”
殷离仍然在笑,只是眸子空洞疯癫,他缓缓道:“江山是你的江山,百姓亦是你的百姓。罹山是当年父皇赐我的冷宫,这19年来我从未踏出这冷宫一步,你说这苍生黎明,与我何干?这么多年,冷宫夜雨,只有他陪我,皇兄,你该懂他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的全部江山,就是他一个。现在你和你的苍生让我一无所有,难道我还要去爱你们不成?”
说罢,殷离离开,殷敛被叛军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