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一样的灯光,铺陈着浅浅的珍珠色光辉。
佩带华美珠宝的美人,仿佛栖息在笼中的翠鸟一样,垂搭着雪白双臂,带着忧郁动人的神色,从画中世界看望来。
锁住她的不是冰冷的牢房,而是布置精美的卧室。光线迟暮之处,铺着一尘不染的羊绒地毯,每处家具都收拾得完美妥帖,如能工巧匠雕琢的积木一样,汇集成古典浪漫的艺术品。
闭拢的窗帘下布置着银色雕花美人榻,檀香木茶几垫着铃兰花刺绣、老式唱片机镀着昏沉的黄铜色反光,书柜门扉紧闭,稳重而怠倦,素雅的卷草纹墙纸上悬挂着蝴蝶标本,同时也很温馨,仿佛画中女郎会款款走下画框,在屋里小憩。
“不要用手碰这幅画。”芝谷英士看到小林八尺直冲冲走过去,不由得出言提醒。
“放心,我只是看看。”小林八尺说。
几秒过后,他头也不回地问:“禅院,你看出来什么没有?”
我答:“这是一幅印象派的肖像画。”
“印象派?”
我柔声说:“印象派是流行于19世纪后期的绘画流派,这个流派的画师很擅长用光影营造氛围。”
印象派的名字源自印象派大师莫奈的作品《印象·日出》。
19世纪是科学与工业的时代,反映到绘画上,就是写实主义的流行。当时主流的学院派对题材、结构探索的已近乎停滞,落入了规行矩步、千篇一律、内容僵化的陷阱,印象派由此脱颖而出。
在过去,精英垄断了知识,艺术是属于精英们的艺术。没有接受知识的人,没有判断能力,天生只能接受别人的观点,被别人领导,没有声音,是沉默的石头。这其实是诅咒,会很多人体会不到这一点。
大工业时代极大推进了社会生产力,促进了城市兴起。传统手工工场逐渐被工厂瓦解,城市里出现了大量的中产者,这些人有了闲钱后也开始追求反映自己生活的作品。而印象派的核心理念是追求光影的变化,常常以生活中的平凡事物为描绘对象。因此印象派一词在诞生之初是具有贬义的,是缺乏格调的。
《印象·日出》展现了日出时的港口气象,摒弃了当时艺术领域所追求的类似文学表达的古典、浪漫、庄重的风格,是相当具有“朋克”精神的跨时代作品。
为了全力以赴地认识光,捕捉光,莫奈用长短不一的笔触描绘了若隐若现的晨雾,波光粼粼的水面,圆形的红日和隐约的渔船、帆船、吊车等物象,在他的画笔下,相邻的颜色是完全不一样的,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一旦把换面调整为黑白,画上的太阳就会消失。这一切都源自莫奈对光线微妙变化的捕捉。
印象派的画作大部分更加接近人眼在自然光下的感知,一切的物象都是光与色彩的结合,所有的一切都是表达光的媒介,物象本身的意义是次要的。每个人对光的感受是主观的,客观世界就不再那么重要,一切自然事物都可以被画家赋予情绪。
“光明与黑暗构成了一个人的全部。”芝谷英士注视着画,由衷地感叹。
“关于这幅画有个黑暗的传闻。”我说。
小林八尺竖起耳朵。
“哦?说来听听。”芝谷英士说。
我念起网上流传的小道消息:“据说画师毁掉了自己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再看到其他东西了。”
“真可惜。”
芝谷英士的语气中没有半分惋惜的意思:“如果他还活着,为这幅画支付的钱,已经足够他上天堂了。”
说罢,他忍不住冷冷地笑了。
“你们知道为什么所有的画,要在画家死后才值钱吗?”
“这个世界上,只有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东西才珍贵,只要有足够好的替代品存在,它就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他伸出手臂,手指微微蜷缩,以试图触碰的姿态,惆怅地说:“看上去真是一幅有魔性的画,深深地吸引人的眼睛,让人无法挪开。”
……是吗。
“技巧是可以复制的,名气也会随着时间消散,真正昂贵的是开放在记忆里已然凋谢的花,那是无价的珍宝。”
小林八尺看上去很想说点什么的样子,嘴角微微一动,还是闭上了。
察觉到他们的想法,我说:“您听上去是个艺术家。”
芝谷英士说:“我的确对艺术颇有兴趣,它们很有趣,不乏沽名钓誉之作,也展示了各种各样的人心……以及欲望,这是我放松心情的方式。”
艺术这种人文领域的东西讲究自由心证,对喜欢的人价值千金,不喜欢的一文不值。
玩艺术最重要的就是会讲故事,名垂青史的艺术家们的经历个个可以拿来开故事会。凑热闹的外行以为昂贵的是画家的技巧和名气,大错特错。
明明你只是花钱买了个故事,对方还要免费送你一幅画,这些商人真的——太亚撒西了。
这幅画颜色饱满,充满了大量未经调配的色彩,尤其在阴影的处理上,没有选择黑色,而是用冷色进行填充。
这些都是典型的印象主义绘画手法。
细看笔触,真是狂野,高饱和度的颜料揉在一起,充斥着画家强烈的情绪。
画中女郎勾勒着洛可可式的浅浅风情,身披梦幻的绿色长裙,兼具神秘与美感。
她的笑容仿佛由内自外地发着光——似乎面对着整个永恒的世界,它的微笑表达出一种宽容和理解,凝聚在“你”的身上,不容置疑,表现出近乎昂贵的偏爱。
就像金子一样闪烁着光芒。
可以说是画家专注、疯狂精神状态的侧写。
是一幅值得赞赏的美妙作品。
只是【她】不会是我。
我会更加冷漠怠倦,那大概是一种拒绝是世界产生联系的眼神。
“巨星闪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我看来,这幅画只是物归原主罢了,它本就是祖父支付酬金委托创作的。”
芝谷英士缓缓说。
“这幅画作上的女性,是祖父的【初恋】。祖父年轻时,家境贫寒,在村里的一户人家做工,因此结识了画上这位小姐。两人青梅竹马,私定了终身。”
“然而没想到,她却在某天失踪了。”
“村里的人都说她是看上城里的少爷,跟他私奔了。只有祖父坚决否认,认为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这件事不了了之,村里的人只能当做她神隐了,建立了衣冠冢。”
“后来祖父与芝谷财阀的独生女结婚,当了上门女婿,至今仍念念不忘,想要请人创作这位小姐的画像作为留念……未料到画师背信弃义,不仅损坏了唯一的照片,带着画逃到国外,也许——还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伟大的艺术家将灵魂祭献给恶魔,正因为如此,才能带给我们震慑心灵的作品吧。”
不,你这不仅属于刻板印象深究起来还有点细思恐极……
当然我也没有错过他谈起对方时,那极力隐藏的不屑。
真是有趣。
我不由得注意到另一人。尽管他没有出声,却牢牢占据我的注意力。
他的眼神很特别,清醒又冷漠,目空一切。
就像神明,带着点俯视人间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这个女人其实是一个村姑。”
很会说话的小林八尺凭借直男本能抓住了重点。
他没有被芝谷英士牵着鼻子走,一直在思考。
夺人眼球的美人静伫画框之中,散发着安宁古典的西洋之美,一如惹人怜爱的笼中鸟,没人会觉得她真的是村姑。
“这幅画到底有什么特别?”
“特别的当然不止这幅画,而是,画上的女人。”
芝谷英士忍不住拔高嗓音。
“我一直在思考,如果是我是那位画家,是否能都抵抗住诱惑。”
“——他必须不断对抗内心的欲望,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小林八尺严肃地皱着眉:“……你说什么?”
“她是祖父那个年龄的人了,不仅没有死,反而保持着与画中一致的相貌,一直活到现在。”
所有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
“怎么可能?”
“这个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
“听起来是个没品的玩笑呢。”五条悟说。
“你们不信?也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妄想,就那么轻易地被这个魔女实现了……哪怕死而复生也……”
“请容我八卦一下,画像上的女人是真实存在的人吗?如果她曾经是村姑,是否意味着……魔女就是那个更好的。”
我忍不住弯起唇角。
“我知道。”
芝谷英士:“如果她真的是祖父认识的女人,肯定也只有外表。”
“掌管毁灭与轮回之力的女神,真可怕,竟然会有人赞美这样的神,我还是更愿意用魔女来称呼祂。”
“我祖父,芝谷洋一曾经与魔女做了交易,得到魔女的回赠,让芝谷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企业。”
“之后,他花了几十年把这一带的土地都买了下来,他建造了这座实为魔女寝宫的洋馆。”
“魔女是真实存在的。”
“我在小时候见过魔女,就在这座洋馆里。”
“曾经掌管毁灭与轮回之力的魔女被人类勇士打倒了,人们无法真正杀死她,只能把她的身体四肢分别封印在五个不同的地方,好让她无法动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见一次……我想要再见一次,那个【魔女】。我想要知道,芝谷与魔女交易的真相。”
他急切地说:“我想再一次见到那个【魔女】,我要知道她要我们支付的代价是什么,我要——再一次见到她。”
这是芝谷英士真正的心愿。
万物终有一死,这是世界运行的法则。正是如此,才会有像虎杖一样的人,追求着内心正确的死亡。
那个魔女回到人间,毫无疑问是等价于诅咒之王的恐怖诅咒。
与芝谷英士和小林八尺分别后,我跟五条悟凑到一起。
“这就是你的目的?灰原先生?”
他脚步微微一缓,我歪头问。“月见里黄泉的转世?”
“老实说心情稍微有点复杂。”
事实上我的内心十分平静。
因为实在太无聊了。
“小夜在想什么?”
“月见里黄泉是千年前,具有【不死】术式的咒术师,在【黄泉】等待时机复活,是这样没错吧?”
“啊,真的假的,得当心点呢。”
“灰原先生,您好像不太希望我干涉这件事。”
“——怪我?”他无辜眨眼。
“【黄泉】是什么?”我问。
“是凶神居住的世界哦。”他答。
“如果能理解‘不死’的法则,就能从黄泉制造出更多的‘不死’,这个世界会变得一团乱。”
“哪怕不足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会引来窥觊。你已经懂了就别继续追问,别担心,最后我会保护好小夜酱的。”
行吧,这也是意料中的事。
“我觉得芝谷英士的说法不无道理。”
我说:“他隐瞒了一些东西,无可厚非,他也有问题。”
无论如何,月见里黄泉肯定跟芝谷家有关联。
月见里黄泉在古代似乎是与两面宿傩类似的超强诅咒师。她死后,身体被切割成五个部分,她的灵魂并没有真的死去,而是前往了黄泉,等待复活。
传说中,月见里黄泉是古老的具有毁灭与轮回威能的神祇。
琳琅夫人似乎是她容器的名字。
咒骸被五条悟拿去充电了,房间里暂且只有我一个人。五条悟的房间就在我对面。
手机始终没有信号,不知道是下雨还是别的缘故。
有光穿过雨幕照进了房间。
我向外瞧去。
对方的身形和衣着,竟像先前匆匆离开的戴森医生。
他的司机是一位穿着干练的女性,站在身旁。
长谷川与戴森在门口拥抱了一下,他们就陆续就进了屋。
“见鬼,雨下得太大了,这天气根本没法离开。”
在光线明亮的大厅,戴森医生脱下了深色外套,有些烦躁地扯松领带。他的身材略有些发福,显得和蔼可亲。
“是……葵音吗?”
女仆的声音响起:“戴森医生,黑井小姐,请允许我为您二位收拾房间,今晚一定累坏了吧。”
医生身边的陌生女性,有两撇干练的黑色刘海,脑后的头发扎成低马尾,一身衬衫皮鞋中性风的打扮,彰显别具一格的女性魅力。
她的目光盯着我身后,表情震惊。
那完全不能称作喜悦,反而极其复杂,晦涩难懂。
顺着目光瞧去,是来凑热闹的五条悟,抬墨镜的手微微一顿。
凭借这一眼,我知道她已经把五条悟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