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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少女而言,长篇大论的言语,委实有些难为她了。
兴许是因为面前的少年背着她行进了一天一夜而毫无怨言,这才让少女有了一些感触,才愿意开口多讲述一些。
其实她想要传达给许仙的很简单,修道如登山,愈到上面愈发难。
少女没有告诉他的是,她见到过太多的天之骄子,其中不乏一些极为惊才绝艳的角色,但大多数都陨落或者在某个一个境界走着走着就掉队了。
昔年的李牧,就是那个让三教圣人都感到惋惜的剑道天才。
许仙默默消化了好一阵,这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往生,又是什么?”
黑衣少女想了想,“说个通俗一点的说法,其实就是不想死的大人物,迫不得已选的苟且偷生的一条道路。”
小孤山剑场上下所有人此前都笃定不疑,认为祖师爷李牧已经往生去了,可等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见到过往生之后的他。
“往生、涅槃、轮回,其实都是指的一种东西,叫法不同而已。修道之人,纵是山巅人物,其实寿元并非是无限的,三教圣人之类的我不敢妄下定论,但毫无疑问的是圣贤级的大人物的寿元是有限的,他们也会熬到油尽灯枯的那一步,所以为了能够活下去,这些大人物在化道之前会去‘往生’,也就是所谓的舍弃当下的肉身和境界,重新活出第二春。”
顿了顿,“其实我猜测,三教圣人也未必是真的长生。”
至于为何有这样的猜测,少女没有解释,心中只浮现出一个称谓,‘武祖’。
若真有长生大道,武祖又为何会陨?
其实很耐人寻味。
“世俗之中不就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其实所谓的尸解仙,就和往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在某些地方上却大相径庭。”
少女将自己所知道的笼统说了一下,“这些活出第二世乃至于第三世的大人物,在修炼一事上往往从小就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修炼的速度往往要比绝大多数的人快很多,从不会际遇,其实并非是他们运气好,而是因为很多青睐于往生之人,愿意押宝在他们身上,日后也能结下一桩善缘。”
许仙点了点头,脑子里面没来由浮现出一个名字,
马忍洲。
事实上,马忍洲学任何东西都要比起同龄人快上不少,比如他当初分别给马忍洲和苟小圣传授怎么使用扎枪和下套狩猎的技巧,明明年纪要小很多的马忍洲却能一眼就学会并且做的有模有样,只不过碍于年纪小显得有些生疏而已。相比之下苟小圣就得反复琢磨许多天。
还有一点就是,马忍洲在第一次去商湖的时候,就遇到了驮碑老鼋出水赠予剑经。
起初许仙也只当做一个笑谈,没有往心里去,可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马忍洲并非是撒谎。
黑衣少女等许仙琢磨出些许味道之后,这才缓缓道,“不过一般来说,往生之人大多会选择投胎于自己的宗门道场之中,哪怕相隔稍远一些,宗门内的弟子也会四下搜罗将其找到带回山门好生伺候着。所以,你日后在某个宗门之中见到一位年纪轻轻的祖师爷也不必大惊小怪,那人多半都是往生者。”
修道之人常说,最忌惮的三类人,一种是老气横生的稚童,一种是稚气未脱的老人。前者,要比后者危险太多。
许仙道,“这不就是长生?”
黑衣少女呵呵一笑,“长生又岂是如此简单?”
“往生轮回又并非是上乘修炼之道,实则多半是迫于无奈的选择,前一世困扰你的瓶颈,难不成仅仅因为换了一具身体就不会再困住你了?而且多数的往生之人,往往无法达到上一世的修炼高度,再者,往生的第二世若修不到一定的境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不会再有第三世。”
她抿了抿干枯的嘴唇,继续道,“所以这些往生之人在活出第二世之后,要不是被宗门严防死守的保护起来,要不就是隐姓埋名,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出来一鸣惊人。中土祖剑洲就曾有一个名气不小的宗门发生过这种事情,他们活出第二世的祖师爷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被敌对宗门给斩了,那个宗门随后在短时间内就一蹶不振了。”
少女神情一半乏味,一半是累。
她没有再说话,低头翻看着许仙抄录的那份拳经真解。
这份来自于武祖的拳经真解,和如今世面上广为流传的铸身拳谱有着不小的差异,少女也曾闲来无事琢磨过那些拳谱,不难看出仅仅在气息流转一事上,就天壤之别。
倒也不是说武祖的铸身拳法有多么玄妙,相反,显得很粗犷。
简而言之,杀伤力很大,门槛很高。
相比之下,当今世上流传的那些拳经,则是经过兵家前贤们仿佛修改验证之后的。
她不敢妄论到底哪一个更好一些,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昔年武祖的肉身之强,已经达到了后无来者的登峰造极的地步。
她轻轻捻着纸角,目光落在缺失的两个字上。
许仙照猫画虎,也只模仿出一个轮廓,两个字分别少了几笔,也就少了神韵。
少女突然抬头问道,“有笔吗?”
许仙微微摇头,小师姐赠的白马作他怕遗失,从不敢带在身上。
少女平淡嗯了一声,捡起一根树枝,“我为你补全那两个缺失的字,你且记,我只写一遍,因为写这种字太耗费精气神。”
许仙点头,俯身蹲在少女面前,神情凝重。
少女摊开沙土,在地面上写着,落笔很快,字体也和女子常见的簪花小楷有很大的出入,笔锋落处有剑锋,颇有几分簪花小楷和瘦金体杂糅在一起的感觉。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山中兔。
但大抵也逃不过‘秀气’二字。
她一口气写完,扔掉树枝抬头看着许仙,“记住了吗?”
许仙摇了摇头。
少女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然后,她就见到许仙转身捡来一块细小的木炭,照猫画虎将少女写的字誊写到了那张纸上。
少女挑眉,分别解释了这两个字的含义。
等到许仙听明白之后,少女又指点着他按照拳经真解的方式走了一边架势。
她免不了事先泼凉水,“走一遍拳架并不算难,尤其是这套真解,反而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虽然说看起来有些简单,就几个动作,可实际上想要登堂入室,还需要很多门槛,最简单的就是毅力,日复一日的练,锤打肉身。还有就是领悟拳经之中的原始本意,这一点才是最难的。当初为何兵家始祖陨落之后,兵家那些大人物们反而倒行逆施,将这部拳经化简为繁,日趋复杂,除了部分篇幅失传的缘故之外,更多的则是因为门槛太高了。若天底下兵家修士都按这套真解来修的话,只怕到头来六境之上的兵家修士将会是凤毛麟角,大部分都被困在三境之下。”
起初,少女习惯性的认为兵家拳经简单易懂,可现在反而不这么觉得了。
这部武祖的真解拳经,某种意义上门槛要比这座天下的大部分剑经都要高上不少。
她看着许仙打了几十遍拳架,依旧很生涩。
失去看下去兴趣的少女这才像是大病一场一样,倚靠在树桩上,闭目养神。
夜里,许仙不敢睡深,几个起来给篝火添柴。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状态并不算好,面色苍白,裹着单薄的衣物蜷缩在一起。
许仙就近砍下一些树枝,给少女搭了一个挡风的屏障,又给她盖上自己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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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君山上,
赵家一群人在见到半座商湖之水都被玉碗收走之后,面色都不由自主的惨白起来。
他们都在担心赵素贞被随同那漫天如同杂鱼一般的蛟龙后裔被收入碗中。
还算是沉得住气的赵合拳深吸一口气,吩咐道,“你们几个在这里候着,我立刻回家去一趟祠堂。”
撂下这句话,赵合拳急匆匆下山。
祠堂是赵家唯一能和剑修老祖宗对话的地方,当然步骤十分繁琐,需要先设一个如同法场一般的阵仗,至于能否得到剑修老祖的回应,还得看对方的心情好坏与否。
此前老祖宗就曾透露过,他所在的地方千里传音的纸鹤这种小手腕根本无法传达到,如果想传信,只有光阴游鱼这一种办法。
可实际上,赵家上下连‘光阴游鱼’是什么东西都不得而知,但想来也一种极为奢侈的物件。
赵合拳走到一半的路,便遇见了同样下山的曹画扇两人。
他埋着头,擦肩而过,约莫走出几十丈外后,看似沉着冷静的赵合拳终究面部开始浮现出几分焦躁不安,他小跑着一路向着山脚下跌跌撞撞跑去,像是丢了魂一样。
等到了山脚下那条小河旁,赵合拳瞠目结舌起来。
河水暴涨湍急倒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可河上那座屹立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镇水桥,却轰然倒塌。
桥对岸,斯文儒雅的陈灵官正蹙眉勘察情况,他口中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一旁的陈河图一只手架着一本泛黄的厚重县志,一边默默记录下来具体的时日和发生的事情。
等陈灵官说完一大通之后,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扭头问道,“能记得过来?”
陈河图苦笑一声。
陈灵官笑道,“也是难为你了。”
陈河图微微摇头,“无妨。”
陈灵官继续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你看着编织一个合情合理又不至于太耸人听闻的说辞,也好搪塞过去。你们陈家干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手到拈来的事情了。”
“毕竟……这册县志还是得给镇子上的寻常人看的。”
陈河图无奈一笑。
这哪是什么县志啊,分明就是满纸谎话连篇。
两人眼睁睁看着一脸焦急的赵合拳绕过镇水桥,饶了不少的路转而去了太平桥。
如今的河中,也只剩下太平这一座桥了。
陈灵官双手拢袖,眯眼而笑,“赵家这次可真是风头尽出,算是整个镇子上赚得最多的一个。”
陈河图没来由的叹了一口气。
一前一后,两桩泼天的机缘摆在他面前,他都没有抓住,仿佛他注定要和这些机缘失之交臂。
陈灵官拍了拍他的肩头,突然问道,“这些日子里,没再考虑过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件事?”
陈河图欲言又止。
舍弃肉身,魂魄融于一方山水之间,成就一方水土的灵官。
这个抉择,实则对于陈河图来说有些困难。
陈灵官此前和他推心置腹,陈述过其中的利弊,灵官也能修行,只不过受限于某种大道制衡而已,况且舍弃肉身之后主修练气,也能让陈河图跳出天赋的约束。
可仅仅是不能投胎转世这一点,就让陈河图迟迟下不定决心。
陈灵官笑了笑,“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和我说,不急于一时。”
陈河图默不作声。
再之后,两人便见到一前一后从山上缓缓下山的红裙少女,以及更远一些的着一身华服的微胖年轻人。
陈灵官只瞥了一眼就将急忙视线挪开。
“走,去镇水街最后边的马家,趁着现在事情还没传开,先把马家的事情记录一下。不过得提醒你一下,马家的事情得记载成一桩玄之又玄的谜案,让人云里雾里的那种才是最好的。至于马家那根独苗……应该是叫马忍洲对吧?”
陈河图持笔,点了点头。
陈灵官嘱咐道,“关于马忍洲的事情,就别记载到了县志上了,名字也别出现。你到时候就写下马家这对夫妻无儿无女就行。”
陈河图满腹疑惑,但还是牢牢记在心里。
随后,他跟在陈灵官身后,两人相继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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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画扇和宋墨海的神情就显得放松了许多,两人一前一后,彼此相隔很远,根本看不出来是一路人的模样。
对于红裙少女的有意疏远,宋墨海实则也看得出来,并未放在心上。
曹画扇牵着白马,缓缓而行,在看到商湖之中的蛟龙被收取之后,她就不再担心,如今的嘴角之上,反而浮现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
她喃喃自语,愤愤不平,“大师兄什么时候也能对我这样照顾有加,出手阔绰?”
一送就送两份见面礼。
而且,还都是大礼。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对岸。
红裙少女本想去一趟许仙隔壁那家看看情况,此前那股堪比圣贤一般复苏的强横气息,源头便在此处。八壹中文網
少女没一眼看出那个酒鬼老秀才的端倪,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若是天底下的山巅人物都能被人轻易看穿,那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不过,她更怀疑的是,那位老秀才是位‘往生’的大人物!
两人还没走到镇水街,便远远看到巷口里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屁孩一路飞奔跑出巷口。
他一边飞奔,一边朝着外面吐漆黑的口水。
等走到巷口的时候,将一杆毛笔随手甩过墙头扔了出去。
等他看到曹画扇之后,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后背靠着墙壁,双手扣在墙缝里,眼神死死的盯着曹画扇,一副极为提防警惕的神情。
再确定曹画扇没有动手的意思之后,他加快脚步,飞奔逃远。
曹画扇见到对方走远之后,呵呵冷笑起来,“天生的小坏种,不知道又干了什么缺德事情。”
她依稀记得,刚才衣衫褴褛的小坏种名字应是叫做马忍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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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忍洲一口气跑到了照妖街的巷口,这才停了下来。
他面不改色,只不过眼神有些阴鸷。
赵胄那个蠢货被人莫名其妙穿了心,受伤极为严重,他竟然撂下了自己先跑了。
商湖观道一事,赵胄自然不会告诉马忍洲,前者也认为没那个必要。
不过这并不代表马忍洲没有去,相反,常年睡在深山老林中的马忍洲偷偷摸摸去过了商湖,不过他觉得没什么意思,反而不如睡大觉来得舒服。
再者,以他现在的实力能抢下什么机缘?即便是抢到了,带在什么反而不是福,是祸。
等他从山上回来的时候,赵胄早已经离开了镇子。
马忍洲起初以为赵胄要扔下自己,可就在不久之前,一个女人的声音隔空在他心中响彻了起来。
那个女人自称是赵胄的授业恩师,说赵胄已经在镇子之外的地方等他,且只给他一天一夜的时间,如果一天一夜走不出大山,就别怪把他扔下来。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马忍洲内心里也不知道把赵胄十八代的祖宗问候了多少次。
直到现在想起来这件事,马忍洲就会忍不住嘴唇蠕动,无声的咒骂着。
镇子上县尉乘坐马车都得走个四五天才能看到大山的尽头,更别说他一个几岁的孩子要在一天一夜之内走出去。
不过,马忍洲在第一时刻没有着急离开镇子,先回了一趟家。
回家之后的他,看到了爹娘安安静静躺在炕头上的尸体,栩栩如生,没有鲜血溅满墙壁的情况出现,因为两人是在梦中被他勒死的。
他找来笔,取出那份藏在家中的剑经,沾着口水化墨,随意将上面的几个文字给抹黑,而后物归原位,这才放下心来。
至于为何他要这样做,多半是因为想起来了当年的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等马忍洲走出家门的时候,恰巧撞见了正在外面装模作样敲门的陈灵官和陈河图二人。
两人像是事先计划好了一样,对马忍洲这么个大活人视而不见,是真的视而不见。
其实对于这个细节,马忍洲内心多少还是有些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