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城小路之中，也终于有了人烟气息。

屋檐下的接水瓦罐，都被抬入了家中。

泥泞的巷子里，三两个半大孩子，正在蹲在一起搓着湿润的泥土玩，全然不顾裤脚上已满是泥水。

这个小世界的衣着和外界也大相径庭，多数是粗布麻衣。

许仙蹲在不远处，看着几个孩子，倒也并非是闲来无事，而是在听几个孩子以方言对话。

小天地里的方言，和玉鼎洲官话大抵相近，但在发音上却有明显的不同，大抵和玉鼎洲靠近南边的发音接近，其实想想也不难解释，小天地的掌控者董摇光便是玉鼎洲南边黑白书院的人，此地的风俗想必也是董摇光带进来的。

巷子里，几位少年正捧着书本走出来，彼此之间低声细语的在讨论着什么，应该是昨日先生在课堂上讲的东西。

温故而知新。

在少年离去之后，巷子里又出现两位少女，两人端着木盆，里面放着换洗的脏衣服，上面还有木槌，想必是去洗衣服。

两人路过许仙身边，眼神好奇而闪躲。

大概是好奇许仙打扮装束。

其中一位胆子稍大一些的少女停下下来，转头直勾勾的盯着许仙，另外一位红着脸，拽了拽对方的衣袖，无果之后，她也跟着驻足下来。

“你是别的城池而来的？”

许仙微笑点了点头。

“哪座城池？”

许仙愣了一下，随手指了指北边的方向。

少女惊讶起来，“北边的莲花城？”

“那边离这里可远了，听说有几百里之远，从莲花城来浩然城，少说得走半年之久。”

半年？

许仙神情有些诧异。

少女问道，“你走了多久？”

许仙笑道，“差不多半年。”

对方哦了一声，上下打量许仙，笑道，“莲花城的服饰装扮都像你这样吗？早就听人说，莲花城要比浩然城富庶，除了书院多之外，得到天道认可的圣人也多。”

“天道认可？”

“圣人？”

许仙满腹疑惑。

对方点了点头，认真道，“没错，那种一种认可，不过门槛很高很高，得到天道认可大概就会举霞飞升，除了名字写进史书之外，还能列入文庙之中。”

许仙能看得出来，对方对那种地位很是憧憬和敬仰。

“怎么才能得到天道认可成为圣人？”

少女摇了摇头，“那就不知道咯，我们女人家生来就不能进学塾，那是男人家的事情。”

许仙点了点头。

外面的圣人有多难，他自然清楚，万年不出一个证道成圣的存在，若是这方小天地能走出那么多圣人，那就有些匪夷所思。

两位少女将木盆放在巷子口处，每条巷子外，都修建了一条水渠，才下了一场雨，水渠里面有清水淌下山脚下，两位少女便打算在这里浣洗衣服。

上游不远处，还有不少女人也在捶打衣服。

性格最开朗的那位少女自称桃芽儿，家就在巷子最深处，上面有个哥哥，如今正在浩然城的某个学堂里读书。

她对许仙道，“能帮我看一下木盆吗？我回家取些无患子。”

许仙笑着点头。

两位少女放下木盆，回到家中。

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几枚褐色的果实。

“莲花城洗衣服，也是用这种？”

少女摊开手掌心，好奇问道。

许仙笑道，“实则差不多，我的家乡用的是一种叫做皂角的果实。”

少女点了点头，两人低头，用木槌将果实敲碎，涂抹在衣服上，很快就起了一片白沫。

许仙蹲在稍远的地方，和两个闲聊了一些，也得知了许多关于浩然城的事情。

譬如在这座小天下里，男人几乎都从小读书，十几岁开始，就要去参加每年一次的考试。

考试先是从浩然城开始，拔得头筹的那位，则是要去最中间的那座白鹿城参加下一轮考试。

几轮考试下来，最终拔得头筹的那位，则有可能受到天道眷顾，成为‘圣人’。

也就是说，在这个小天地里，几乎每隔三年，都会诞生出一位举霞飞升的‘圣人’。

这种应试考试，会持续到二十岁，若期间没什么太大建树和成果，便会退出学塾选择成家立业。

许仙也是由此猜测，这里的‘圣人’和外面天下的圣人，实则并非是一回事。

此地的圣人，更倾向于大晋朝廷的科举考试中的状元郎。

甚至还不如大晋朝廷的状元，毕竟大晋朝廷幅员辽阔几万里，人口更是众多，而只有五座城池的小天地，根本没有可比性。

大概是南顺榆阳两国的科举状元。

许仙告辞之后，又在浩然城转了转，他看到许多年轻人或是走在路上，或是坐在树下，都捧着书籍。

这种气氛，实则很好，大概如同许仙在丹崖书院所见所闻。

他本想去附近的书院看一眼，听桃芽儿说整座浩然城，仅仅是学塾书院，就有不下百家，其中最为出名的一家书院，当属于坐落在浩然城最顶端的静海书院，听说书院前前后后出了不下十位‘圣人’，在浩然城里只此一家。

只不过走到一半，许仙的肚子就饿了起来。

他随便找了家面馆，本打算以物易物，换一些吃食，不曾进了面馆之后这才后知后觉，这里钱币五花八门，流通的铜钱里不仅仅有大晋铸造的，更是玉宫、青雀和北唐的，除此之外，许仙还看到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上面铸有‘大奉天玺’四字。

大奉是国名，天玺是年号。

只不过这个大奉王朝，早在几百年前，就被大晋和北唐瓜分殆尽。

除了这几座外界大的世俗王朝之外，还能见到其他一些小国的铸币。

面馆里的东西都不贵，一碗面两枚铜币，若是书生，只收取一枚。

实则，已经很便宜了，许仙叫了一碗面，细嚼慢咽的吃着，味道很差劲儿，粮食没有磨得精细，嚼在嘴里显得很生硬，不过量大管饱，对得起价钱。

整座浩然城，处处都透露着读书人的气息，比如面馆牌子上的价格，字体就是馆阁体，工工整整一笔一划，掌柜的年纪也不大，约莫三十岁出头，看起来斯文儒雅，时不时会给进店吃饭的年轻人讲解一下书本上的疑难处。

许仙的奇异打扮，自然引来了注意。

掌柜的等收拾完碗筷，就坐在他的对面，微笑道，“小先生是从别处而来？”

许仙笑着点头，“第一次来浩然城，有些规矩不是太懂。”

掌柜是个热心肠，“听说最近其他四座城池，都有人会来浩然城见识一下浩然城那位年仅八岁的少年奇才，想必小先生也是为此而来的吧。”

许仙不置可否。

实则他不曾听说过浩然城还有一位少年天才。

掌柜笑道，“那少年叫做宋命，老家就住在我家隔壁，和我家算是老交情了，后来宋家祖上出了位圣人，也就把家搬到了山上靠近静海书院的地方去了。”

“宋家可不简单，文运好得很，家里人从小读书头脑都灵光，宋家祖上只差一步就成了圣人实在是可惜，后来到了宋命他爹那儿，直接就封为了圣人。宋命就更不简单了，比他爹都要厉害许多，六岁就写得一手妙文章，起初还没人在意，后来被静海书院的老院主偶然所见，惊为天人，文章被抄录下来送去各大书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说到这里，掌柜面上挂着几分与有荣焉的笑意，“听说其他四座城池的书院，都有人前来开眼，说是开眼界，实则都是想拉拢宋命去他们的书院读书，毕竟以宋命这个势头，日后不出意外，定然会封为圣人。几大书院亲至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商讨宋命是否适合参加应试考试的问题，毕竟他现在只有八岁，还不到规定的十二岁的年纪，不过街坊邻居私下里都猜测，书院很可能为宋命开个先河，破例将参考年纪降低到了八岁。”

许仙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是该破例一下。”

掌柜笑道，“可不是嘛，以宋命那小子的架势，说不准就会成为整座天下最年轻的圣人了！十岁出头的圣人，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浩然城最年轻的一位，也不过十七岁而已，整座天下最年轻的，也不过十五岁。嘿，要不说宋家祖坟上冒青烟，必然要出圣人。”

许仙默不作声。

实则内心之中多少还是有些疑惑。

在大晋朝廷，科举考试若想中状元，多数都是年纪很大，甚至年近花甲，说是穷极一生都不为过，少年登科这种事情，实则很少会出现。

许仙一路走来，榆阳南顺两国，科举会稍许简单一些，可实际上想中状元，亦是需要而立不惑之年。

但听掌柜的这么说，似乎在此地，十几岁的状元，并非是什么稀奇事情。

他心中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掌柜的，宋家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对方指了指山顶上，“静海书院内的一栋宅子内，不过静海书院现在都对他看得紧，寻常时间他也不去书院内听课，而是有先生亲自去他家里教书。”

许仙闻言，称奇道，“静海书院还是很看中此人的。”

“可不是，都快成宝贝疙瘩了。”

许仙点了点头。

随后继续和掌柜的聊了一下题外话，无外乎都是一些关于小天地的风俗事情。

也不敢谈及太多的事情，怕被察觉到异常。

许仙从其中得知了不少消息，比如这方小天地之中，除了儒家之外，其他道统并不存在，道家佛门还有兵家，此次的人根本听都没听说过。

儒家道统是从三百多年前传入这方小天地之中的，按照掌柜的意思，传下儒家道统的，并非是人，而是天道。

许仙抬头望了望头顶上那厚重的文运，并没有什么头绪，反而心中愈发疑惑起来。

董摇光的年纪不过二十岁出头而已，若此地儒家道统是董摇光传下的，时间上就对不上。

他突然抬起手来指了指天上的文运，问道，“掌柜的，这云彩什么时候出现的？”

对方笑道，“已经有几年了，之前出现的时候，许多人还误以为是祥瑞的征兆，会有大事情发生，可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众人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过自从它出现之后，浩然城也变得风调雨顺起来。”

“以前的浩然城池，很穷困？”

掌柜点头，“自然比不上其他几座城池，浩然城以前很干旱，时常一年不下一滴雨，最难熬的时候，地里连庄稼都不长，饮水都是一个大问题，死人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遇到没雨水的年头，整个浩然城的人口就得减少一半还多。”

许仙点头，“怪不得我看浩然城下雨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在屋檐下用瓦罐接水。”

“那都是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了，城池里的人也担心有朝一日这片云散了，又回到以前大旱的时候去。”

许仙深以为然，实则内心之中则是想着其他的事情。

掌柜的说，头顶上的文运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而实际上董摇光从商湖之中夺来文运，也才不到两旬而已。

难不成……

许仙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瞠目结舌起来。

难道，社稷图内外的光阴流速并不相同？

图外一年，图内兴许就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大概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了。

小师姐给他的那枚印章，内部便是藏着一处小天地，按照小师姐的意思，这处小天地因为太残破，光阴流速和外界一致，若有朝一日得以修复，小天地补全了缺处，充盈地气，便可以改变其中的光阴流速。

董摇光的社稷图是仿制于极道圣兵，想必，其中的天地自然也能改变里面的光阴流速。

想到这里，许仙心中便释然了。

他本顾虑若在此地困个十年八年，兴许等出去之后，外界已经错过了诸多事情，于是执拗于如何走出去，反而沉不下心思考。

不过既然内外光阴流速并不相同，那许仙完全可以在此地多停留一段时日，以此来磨炼武夫境界。

小天地的天道有缺，尤其是眼下的这方天地，只有儒家一条天道，而且这条天道是残缺不全，甚至是条无法走到头的断头路。

许仙心知，若在此地修儒，只会葬送自己的前程。

所以，他决定在此地练拳，专心致志走武夫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