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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河床青石上的少年,打小就有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能够感受到从魏莒眼神之中传来的不加掩饰的敌意。
甚至连那位从始至终背对着自己的富贵逼人的中年人对自己的不屑和鄙夷都能感受得出来。
他和魏莒并不熟,二者也从无任何交集,许仙甚至不知道,魏莒眼中的敌视又是如何凭空产生的。
当然,魏莒身边的那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中年人才是许仙提防的重中之重,或许以‘非富即贵’来形容此人有些以偏概全了,在见识到胖道人之后,许仙就对这些山上的神仙人物抱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绝非因为他们上限有多高,而是因为他们底线往往都很低!
既然对方能亲自指点魏莒,那必然也称得上是‘神仙人物’,这种人物哪怕吐一口唾沫,都能轻而易举淹死像许仙这种蝼蚁。
蝼蚁,这个词很贴切,许仙能清晰感受到渺小。
他拎着自己的鞋子,先是缓缓后撤几步,然后这才淌水朝着上游走去。
等走到足够远的距离之后,少年才停下来,赤脚在冰凉的河水里,将远处的魏莒每一个动作,都记了下来。
然后少年深吸一口气,换上鞋翻身上了岸边。
之所以去河里抓鱼,是想带回去给暂时豢养在缸中的小蛇吃。
自从被赵素贞送到许仙家中,它就像是失去了精气神一样,病恹恹的,许仙觉得,兴许是没吃的导致的,所以才趁着大清早过来抓点鱼虾喂它。
等回到家中,在缸底放入一枚石头,然后添了一些水,而后把从河里捞出来的鱼虾放了进去。
拇指粗细的细小游蛇,蜷缩在石头上,毫无任何精神,一动不动,体表的皮肤开始皲裂,大有蜕皮的征兆。
许仙脑子里没来由浮现出一句话,‘此蛰龙也。’
合上缸盖,许仙回到前院,守在账台前,枯守生意。
闲下来没事的时候练练字,二师兄小师姐送的笔和砚台,他不敢拿出来,怕被人盯上。
陈怡还在忙前忙后筹备祭祀善款的事情,每次大水之后的祭祀事宜,似乎都被簪花巷几大家商议好了一样,轮着来,前两次是于家和陆家,这次该临到陈家,注定要比前两次办得还要风光和隆重才肯善罢甘休。
于事无济,劳民伤财而已。
门外走来一个面相陌生的年轻人,蓄着浓密的胡须,乍一看粗犷实则不然。
其实单从外表去看,很难看出对方的年纪,许仙之所以断定对方年纪不大,其实是因为对方粗犷容貌下,则是有一只洁白且纤细的右手,倒不是像女人的手,毕竟手指骨节还是很粗的,但像是温润白玉一样,和整个人格格不入,相比之下,他的左手就显得平平无奇。
对方还没等进门,就嚷嚷着‘小二,上酒’。
落座之后,此人就开始打量起来许仙,见许仙从酒坛里打酒装进酒壶里,对方直接摆手道,“别那么麻烦,先来两坛解解渴。”
许仙拎着两坛酒送了过去,还不忘提醒对方,说自家的酒里有山上的草药,后劲儿比较大。
年轻人嗯了一声,左手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口。
然后他的表情就变得很怪异,不久之后,整张脸都开始变得通红起来。
“这酒要是喝不完,能退吗?”
许仙点了点头,“泥封没开,是不计账的。”
后者点了点头,然后竖起大拇指,“穿肠火线。劲儿真大,要是你能把酒馆开到我家那边,准发大财了,而且赚得不是金钱,是山上的神仙钱。我家乡那边的读书人,就喜欢这种烈酒,尤其是那些身具文运的醇儒和大儒,最不吝啬的就是酒钱,喝到酣畅淋漓处,才能下笔如有神,我家老爷子就曾在醉酒之后写下过‘天下第一行书’,被视为大晋王朝的一桩美谈。当然,这只不过是大晋境内公认的天下第一而已,放在玉鼎洲兴许还能排上名号,可要是放在聚窟洲,连我家老爷子都得承认是‘献丑’。”
年轻人叫宋墨海,家在玉鼎洲东边,恰巧就在大晋王朝和玉宫王朝的交界处,那里同时也是玉鼎洲一条大渎的入海口处,年轻人的家乡本是兵家必争之地,可哪怕是大晋和玉宫两朝打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依旧没有染指过那片地方,因为在那个地方,还坐落着一座叫黑白学宫的道场。
宋墨海这个名字,也是他家那位在玉鼎洲极负盛名的老爷子取的,有‘蟠龙闹墨海’之意,宋家大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意思,年纪尚且还小的宋墨海肩头上就担这很重的担子,甚至在他成年那天,宋家老爷子就让他给宋家那件名为‘墨海银龙’的如椽大笔,亲自‘画龙点睛’,算是默认他是未来宋家家主的地位。
可宋墨海的心,却从未想过要去接任自家老爷子的位置,当什么宋家家主,然后在而立之年下放到世俗朝廷里去镀一层金,等到不惑之年,再回到黑白学宫接替‘陪祭’一职。
宋墨海一心想着修长生大道,并不想拘泥于教书育人的之乎者也。
家族答应宋墨海,只要他这次观道回来,顺带取回了几百年前宋家一脉分支带走的那方意义非凡的上古砚台,就准许他可以不按照家族规划,自己出去闯荡。
年轻人心系江湖,无非是想去其他洲看看更加波澜壮阔的景象。
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
玉鼎洲宋家的洗砚池,在玉鼎洲名气很大,不亚于聚窟洲曹家的退笔冢。
事实上宋墨海心中清楚一件事,如果将那口流落在外的上古砚台搬回宋家,和家族之中被称之为‘墨海银龙’的如椽巨笔凑在一起,将会成为一件仅次于极道圣兵的镇族之物。
墨海银龙、上古砚台向来被宋家视为礼器一般的存在。
于是,宋墨海搬出一份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泛黄地契,摊开在许仙的面前。
“听说你们镇子上曾经有一户人家姓宋,应该就住在镇水街这里有些年头了,不知道那户人家如今是否还有后人。”
许仙抬头看了一眼对方,后者笑着说道,“别担心,我也姓宋,所以你也能猜测到了一些。”
许仙哦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宋墨海继续道,“我宋家和你们镇子上的这户宋家,算是一脉相承,当然,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因为一些理念问题,所以分道扬镳了,他们一脉又经历四分五裂之后,其中的一小撮来到了此地,不瞒你说,在来这里之前,我几乎走遍了玉鼎洲,流落在外的宋家分支,都没了,一个不剩,如今只剩下了镇子这一支。”
他这话其实真假掺半,倒也不是不能说,而是因为如果和盘托出,对面的少年反而更不会相信。
镇子宋家的分支确实几百前就迁移到此地,却不是因为理念不合,而是戴罪立功。
前来借助兵家气息,砥砺那方上古砚台。
如今时候差不多,宋墨海前来取走砚台,不过……镇子上的宋家一脉,似乎已经到了凋敝的地步。
宋墨海心湖中有一件感应砚台的印记,在千里之内就能遥遥感受到那件宋家礼器。
可他绕着镇子走了半天,却依旧无法感受到那种呼应。
于是宋墨海下意识认为,镇子上的宋家一脉早已经死绝。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少年沉默许久之后,开腔了,“以前镇子上确实是有一户姓宋的人家,听我爹娘说,他们家最初还是很阔绰富裕的,本住在太平街和簪花巷相邻的那片地,后来因为生意亏了不少,就搬到了镇水街,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在一次大水之后,宋家死得只剩下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这个孩子呢?”
许仙摇了摇头,那孩子年纪比起许仙还要大上许多,那个时候许仙的爹娘还没有成亲呢。
宋墨海叹了口气。
“这张地契,是几年前有人送到我家里的,也没有署名,应该就是此人送去的。”
许仙端详着那份地契,指了指自家后面的那栋塌了一半的老房子。
“就是那里。”
宋墨海如释重负,收起地契,内心反而释怀了许多。
“还好留下一只香火……”
“我家老爷子临行之前特意嘱咐过,若这一脉还有幸存的人,若是他没有回去认祖归宗的想法就不要勉强,为他在大晋朝廷谋个清水衙门的一官半职,也算是补偿……”
“现在看来,这个小子,应该是闯出去了。”
许仙又重新审视打量了一遍宋墨海。
宋墨海没好气道,“我比你也就一两岁,只是长得比较老成而已,换我家乡那边的说法,这叫稳重,懂不懂?”
许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懂了。”
不过他还是纠正道,“如果按照我父母说的推断,那么那个人,现在应该快三十了。”
宋墨海摆了摆手,“多大岁数不重要,只要没老死,去了宋家祠堂,以他这一脉的功绩,宋家的祖辈纵然耗费阴德,都得给他强行续命个三五十年。”
许仙问道,“这个世界上,真有神仙?”
宋墨海闻言,明显愣了一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没有。”
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妥之处,急忙转移话茬,“你这个字,真不行。”
许仙面露狐疑。
“在这方面,你别和我争论,我还真算是半个行家,虽说我宋家在书法上的造诣,远远不如聚窟洲的曹家,但在‘书丹’之上,宋家说第二,曹家的那位鼎鼎大名的曹禅师也不敢说第一。笔得墨则瘦,得朱则肥。所谓“用丹”,指通过毛笔蘸朱砂以在碑石或者其他的硬面器物上直接书写。北唐,玉宫,大晋和青雀王朝,外加数十上百个小王朝,帝王功成名就想要封禅祭天,多半都会去我宋家来求上一份书丹。”
宋墨海捡起笔,只在许仙未曾补全的字上添了一笔横,整个字都显得有神韵了起来,独瑧神妙。
许仙望着那个陌生的字,问道,“这个字读什么?”
那个字的字形很怪,乃是许仙从青铜片上拓印下来始终不得其解的之一。
“‘神’字。”
许仙恍然,不过这个‘神’字,写起来颇为繁琐。
“我便考你一考,知道‘神’字有几种写法吗?”宋墨海沾沾自喜,单手捏起一枚花生米扔进嘴里,眯眼笑看着许仙。
片刻后,他摊开一只手,“至少在玉鼎洲,就有五种。”
“北唐、大晋、玉宫、青雀,分别创造有自己的文字,至于他们周围那些依附的小国也基本都套用他们的,而你写的这个,便是最后一种,起源兵家始祖,只不过那位兵家始祖只创了寥寥几百字,传闻每一个字都蕴含了兵家大道,有着非同一般的杀力,我之所以认识这个字,还是因为当初有幸临摹过黑白书院的那份《亭麟先生神道表》。”
许仙似懂非懂。
在弄清楚这个字什么意思之后,青铜片上的某几个字句子也就能读得通顺了。
宋墨海又低头为许仙补全了两个字,下一刻,他手中的那枚竹笔,瞬间化为齑粉。
一脸胡须的年轻人苦笑一声,悄悄收回那只握着笔的‘纤纤玉手’,看向许仙的眼神有些微微诧异。
“刚才和你说过,兵家始祖所创的文字,蕴有无穷大道,擅自临摹,不仅仅是‘力透纸背’那么简单,很可能会伤己。”
许仙点了点头,一脸感激。
拓印下来的通篇拳法,他有二十一处模棱两可,如今宋墨海为他解开了三处疑团,也省去了他不少的功夫。
“有空带我去宋家的宅子看看?”
“要去哪一处?”
宋家搬家至少两次,最先坐落在太平街和簪花巷交界处的那栋祖宅,许仙一时半会儿还差不清楚具体位置,还需去镇子中上了年纪的老人那里去打听。
宋墨海却说道,“就最后居住的那一栋。”
许仙点头,“就现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