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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妇的改口来的很突然。
许仙在一旁琢磨了许久,依旧琢磨不出来对方到底在图谋什么。八壹中文網
好在,对方暂时没动杀心,其实想想也就释然了,以两人之间的境界差距,对方若存心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他揣测,对方多半是处于猫戏耗子的心态,亦如赵胄沈重器等人,视肉体凡胎为蝼蚁,可随意玩弄踩碾。
许仙心里开始后悔晚上没在镇子上住间客房,而是图省钱选择在荒郊野外过夜。
其实一间客房也用不了几个钱。
丰腴美妇人低头看着许仙,笑意盈盈,“你去太平观干什么?”
许仙想了想,真假掺半道,“太平观这个名字在我家乡就曾听说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就打算过来看看。”
对方那份被碳笔勾勒过的狭长眉毛挑了挑,“你家在哪里?”
许仙指了指西边,“往西走个三五百里,有个叫淳于的镇子。”
美妇人呵呵一笑,“那边可没什么叫淳于的镇子。”
许仙啊了一声,语气惊讶,“姐姐,你肯定是没去过西边,我家就在淳于,怎么可能没有,你要是不相信,我和你说说淳于镇四周有什么就行。”
美妇人也不生气,探出手点了点许仙的眉心处,笑道,“兴许你还不清楚,想去大晋钦天监和跳蚤谍子里面混口饭吃,得先把大晋的地图背得滚瓜烂熟才行,大晋王朝确实是有几个叫淳于的地方,可离这最近的,少说也有三五千里地。”
许仙装疯卖傻。
美妇也懒得计较这些,心平气和道,“没必要对我遮遮掩掩。”
许仙蓦然灿烂一笑,“姐姐,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对方没有继续追问,走上前,“先去太平观看一眼。”
许仙嗯了一声,紧接着从对方的脚下分出一缕清风,托举在许仙的足底,两人瞬间健步如飞。
养气境。
这个境界取名来自于儒家,‘心中一点浩然气,人间千里快哉风。’,大抵便是当下这种情况,可以御风而行。
其实说是御风而行,难免有些牵强,乘风才贴切一些。
面前这位丰腴美妇境界至少在四境养气之上,因为她给许仙的直觉,要远比赵胄还要危险许多。
养气境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说辞,就是‘造就千金重骨、方有一两气’。大概指的是他们的吐息极为沉重,养气境修道之人吐息之时,鼻息之间会缭绕一股盘旋不散的重气。
李姑娘说的‘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换成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说古时候修道的人,睡觉不会做梦,醒来时不会忧愁,吃东西不求甜美,呼吸时气息深沉。有道之人的呼吸,可以由内直接到达脚后跟;而一般人呼吸靠的只是喉咙。
很显然,平常人用喉咙呼吸,吸入的是凡气,气只能到达心腹,即为呼吸,稍用功夫,最多只能到达丹田;而修道的人一呼真气到达脚后跟,一吸真气入心湖。奇经八脉、十二正经贯通后,真气可以遍及全身,靠着这几两气。
儒家管它叫‘才气’。道家管它叫‘真气’,武夫就叫‘一口气’。这口气被打散了,养气境也便废了。
在养气境,需要积累心腹之间的气,从一两气直到九两。越往上越难,越需要耗费精气神,气越重越压身,对于武夫来说,反而是个很好的锤炼肉身的机会。
许仙跟在丰腴美妇的背后,背后剑鞘外的布絮被炸碎,他打算等过几日再重新包起来。
此刻剑被摘下来提在掌心,持剑的手,大拇指抵在剑柄上,轻轻弹出一寸有余。
丰腴美妇将后背留给许仙,毫不设防,她边走边道,“大晋钦天监有部册子,都是挂名道观的,入了册子的道观,便算是正统,像是太平观这种,反而就是野观。”
“其实那部册子,不仅仅记录了道观,还记录着书院,武馆拳行等,朝廷对这些很上心,可惜疆域太大,上面有心统筹,到了下面反而变得迟缓起来。”
许仙点头,“是这个理儿。”
“我家镇子里的那些书院和武馆,开馆之前必须得先去衙门通报一声,等什么衙门点头了,才能挂红开张,中间一般得需要个三五年之久。”
这些话,都是许仙东拉西扯,他哪里见过什么书院和武馆。
镇子上除了簪花巷的孩子能读得起书,练拳练武,像是许仙这种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对方咯咯笑起来,头也不会问道,“你这铸身境底子打得确实不错,没猜错的话,走的是兵家拳脚功夫?”
许仙嗯了一声。
对方继续道,“你说你家附近有武馆,想必是在武馆打下得基础?”
许仙默不作声,生怕说多了露出马脚。
丰腴美妇继续道,“拜过师?”
许仙道,“有过师父。”
“师父是谁,引、保、代三师又是谁?”
许仙张了张嘴,实在是闹不清。
丰腴美妇笑道,“连引保代三师是什么都不知,还好意思说自己从武馆学得本事?”
“引师如同介绍人,师徒之间他需如实介绍有关情况,大概就是中间传话人,江湖中有些能开馆的拳脚师父,一般都需要把架子端得很高,徒弟拜师学武最初不会露面见徒弟,需要引师转递信函,师徒双方都满意才行;保师就是起到个保证作用,既保证师父耐心传武,又保证徒弟认真学习,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个保证;代师则是师父有事,临时抽不出空来教徒弟,代师就替代师父向徒弟授艺。除此之外,贫苦人家的孩子学武,一般都不认字,代师还需要代徒弟写家信等事。”
许仙默不作声。
对方笑道,“偷学就说是偷学来的嘛,不过偷学而来的,确实不适合声张出去。”
许仙这次乖乖闭嘴。
丰腴美妇叹了口气,她也想掂量一下许仙的底子和背后的师门。
奈何这个小家伙东拉西扯,每一句话着边。
实则,她哪会什么‘望气之术’啊,那种一眼能看穿对方心思的术法并非没有,只不过整个玉鼎洲,大概也只有三教圣贤级的人物能做到。而她,距离那种境界,还差一点点。
再者,以她在大晋钦天监的地位,还真犯不上自堕身份来这地方巡视。
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半年前,一份从中土祖剑洲传信而来的光阴游鱼。
丰腴美妇本不是大晋王朝内的人,更不是玉鼎洲的。
她来自于中土祖剑洲,年轻时候拜入了祖剑洲某个不起眼的兵家宗门,那个破败的宗门上上下下算上她,总共也就只有十几个人,除了几个祖师堂里仅剩下一口气没断的几个老头儿外,年轻人也不过参差三五人。
自她拜入师门之后,宗门也就彻底闭门,不再收徒。严格意义上来说,丰腴美妇算是师门里最后一位小师妹。
等她学成之后,就离了山头,乘坐渡船来到玉鼎洲,在大晋王朝落下脚。
其他几位师兄,除了二师兄之外,也都早早的自谋出路。
丰腴美妇乍一看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模样,实则已经有三百多岁了,只不过岁月在她身上鲜有留下痕迹罢了,不过终究是个用刀的武夫,不似那种擅长驻颜的女修,所以眼角处或多或少会留下一些皱纹。
她初次来到大晋朝廷的时候,还曾见过意气风发的魏醇。
她所属的那个小宗门,三百年来不曾开山收徒,祖师堂里的老师爷们,如今也只剩下了一个,眼见也没几年活头了。
可就在半年前,师门不惜耗费一尾光阴游鱼传信给她,更是嘱咐她,要来此地等一位辈分大上了天的师叔祖。
本名卫鸢的美妇人,起初以为这位师叔祖应是个横渡光阴长河而来的大人物……
可当她见到许仙的那一刻,才叫一个瞠目结舌。
这就是自己的师叔祖?
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家伙……
简直是匪夷所思。
她起初看向许仙的眼神,就像是见过老古董一样敬重,误以为许仙是他们宗门昔年的某个大人物转世,活出了第二世。
可越到后来,她越是发现不对劲儿。按理说即便转世大能到了十岁左右的年纪也应该或多或少恢复前世记忆,修炼更是如同饮水喝粥一般一日千里。十五六的年纪少说也得有五境。
可反观许仙呢,好大的一个铸身境!
怎么看都不过是最近一年半载才开始练拳的。唯一可圈可点之处就是他的铸身基础夯得很实,但目前也绝达不到出类拔萃的地步。
呼——
丰腴美妇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杂念。
‘师叔祖’这个称呼,她无论如何都喊不出来。
不过,念及到有传道授业恩情的师门在信中用了极其严厉的口吻和措辞,卫鸢也只好硬着头皮亲自赶了过来。
宗门信中除了让她前来护送小师叔祖到大晋疆域之外,还提及过近些年要重开山门一事,祖师堂里的老师爷说是有了小师叔祖在,重开山门也就有了信心,言语之中颇为洋洋得意,仿佛找到了天大的靠山一样。
丰腴美妇一想到这里,不禁单手抚着光洁的额头,有些头疼。
再想想如今只有铸身境的许小师叔祖……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给她们宗门当靠山呢。
等护送许仙出了大晋疆域,卫鸢便要辞去大晋朝堂的一切事务,乘坐渡船回祖剑洲的宗门去。
事实上,她在大晋朝廷隐姓埋名过得很不错,这些年除了境界有些进步迟缓之外,过得很滋润。挂名在钦天监,几乎不用抛头露面,除了闲暇的时间负责给那位手握着跳蚤碟子大权的娘娘的亲生龙种传授一些兵家拳法之外,就再没什么事了。
卫鸢心里实则不太愿意回到中土的,除了中土的竞争太激烈外,更多的还是不相信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宗门能够重振旗鼓。
兵家,在祖剑洲根本就没有扎根的土壤。
上柳镇距离太平观不过五六里地而已,两人脚下生风,片刻时间便赶到了。
太平观就在眼前,位于一座不到百丈高的孤山上,道观不大,约莫也就寻常三间瓦房大小,更不要说分什么前后几殿了,山下经由一条凿刻青石的小路才能登山。
卫鸢瞥了一眼手中剑出鞘半寸的许仙,存心试探,“你大可挑任何时候对我随意出剑,只要能伤及到我,哪怕只是斩落一缕头发,也算你赢,我放任你离去,如何?”
许仙笑道,“不敢。”
卫鸢笑意盈盈,“是怕我反悔?”
“那我将这句话刻在心湖丹壁上如何?”
许仙本想说什么,还没等张开嘴,丰腴美妇就已经动手起誓,她以一股青气在许仙面前隔空写下一行话,青气写下的撰文留有对方的姓名。
“你可看清楚了。”
许仙默不作声,而是认真看着对方起誓的话,并无纰漏之处。
除此之外,他还留意到了对方的真实姓名,默默记在心中。
她将誓言引入心湖丹壁,算是落成了。
许仙心湖也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牵引,这才确定这份受大道背书的誓言成了。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靠近卫鸢,笑道,“姐姐,之前你说教我学刀,其实我一直想不通到底是为何。”
丰腴美妇呵呵笑了起来,“我倒是想教给别人啊,可这些年观望下来,还真没几个能让我看得上眼的年轻人。”
许仙指了指自己,“我?”
“其实你也不算,天赋差得远了,不过在没传道人的情况下还能把铸身境打得这么牢固,就能看得出一点……”
“勤能补拙?”
“是笨鸟先飞。”她认真道。
许仙笑了笑,没有说话。
说他天赋的人,又不仅仅只是眼前这位,不仅仅是小师姐和李姑娘,连大师兄也曾有过那种略带失落的眼神。
这句话,还犯不上让许仙生气。
许仙道,“资质差这件事,固然还是要承认的。”
卫鸢点了点头,“不过你也应该清楚,兵家这一脉天赋并不是吃天赋这碗饭的。”
许仙深以为然,“无功不受禄的理儿我还是懂的,你教我学刀,目的是什么?”
卫鸢意味深长的上下扫视着许仙。
许仙被这种眼神扫视,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种眼神,他曾在照妖街某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身上见过,如出一辙。
她算不上姑娘,应该叫女人的。
其实那件事,直到现在都让他难以启齿,说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过。
那个朱家名叫朱露的女人,年前那会儿,曾找过中间人李河登门找过许仙,传话大概的意思是,许仙也到了该成家娶妻的年纪了,等年后让许仙找个媒人去家门提亲,把她娶回家。
女孩子家嘛,脸皮薄,这种事情出不得头,只能找李河当中间人去捅破窗户纸。
李河的媳妇儿王氏和朱家是亲戚,王氏的姐姐就嫁到了朱家,不过死得早。
李河倒是说的委婉,让许仙考虑一下,要是有想法,就和他说一声,他去传话把事情办了,要是不成,也好找个借口把事情推了。
镇子上的年轻人成婚普遍早,女孩子家过了十五六岁若还嫁不出去,背后遭人碎言。
朱露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之前早就嫁过一次人了,对方也是照妖街的,后来男人得病死了,留下朱露一个人回了娘家,身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半大,四五岁,一个还在喂奶……
许仙想都没想就让李河回去推辞了。
让他娶了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
当然,他只是和李河说自己都养活不起,一时半会儿没打算成家这种理由。
可哪想到,李河虽把话带到了,朱露却不干了。
第二天大清早,她就抱着一个,手牵着一个,来到酒馆往门口一屁股坐下,指着许仙就开始破口大骂。
什么你看不起我这个带娃的婆娘,我还没嫌弃你没爹没娘呢。
你要是嫌弃这两个不是你的种,大不了我再给你生一个!
……
外面看热闹的人越多,她骂得就越起劲,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朱露自从上一个男人死后,就张罗着再找一个。毕竟拉扯着两个孩子,娘家认为她是泼出去的水,也不管不顾,能不能吃饱饭都是个事情。
镇子上年轻人找了一大圈,年轻人里要不就是她嫌弃人家太懒挣不到钱养不活她,要不就是人家嫌弃她死了男人还留下两个拖累。
思来想去,也就把眼光瞄到了许仙的身上。
酒馆虽挣得不多,但是个细水长流的买卖,能跟着许仙绝对不差她娘三儿一口饭吃。
许仙被她搞的焦头烂额,好说歹说,足足让她闹了三天这才肯罢休。
从那之后,许仙就把朱家人给得罪透了。
眼下面前这位名叫卫鸢的丰腴婶子看向自己的眼神,大概就和当时朱露看向自己如出一辙。
许仙被搞得心里不自在。
难不成她也死过男人,还带着几个孩子?
不过,看她这个年纪,孩子应该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吧……
好在,片刻之后,卫鸢的眼底深处浮现出几分戏谑。
许仙这才松了一口气。
“传你刀法,不过是临时起意罢了,你要是不想学,也不勉强。”
许仙嗯了一声,缓缓道,“我倒是很想学,不过得考虑一下。”
卫鸢眉头紧蹙起来。
许仙道,“刀法要是太差,那我还不如练拳来得实在。”
话音落下,
许仙猛地窜了过去,他那只握在剑上的手纹丝未动,反倒是另外腾出来的另外一只手,抽出藏于背后包袱下的柴刀。
在逼近对方一步之遥的时候,许仙这才亮出柴刀,一刀砍了下去。
他落刀的地方很奇特,没有落在对方的身上任何一处,仅仅只是冲着对方罩在肩头的宽大袍子而去。
是在担心对方起杀心,不顾大道起誓而动手,同时也怕对方在铭刻大道誓言的时候动了手脚。
如果大道誓言落成了,许仙哪怕只是伤及到对方衣裳衣角,也要依照誓言放他离开。
若没落成,也不会迁怒于自己。
只不过,在许仙动身之前,对方似乎就已经洞察到了他的意图。
在许仙柴刀扬起还没落下的那一刻,丰腴美妇就已经率先探出手,以纤细的两根手指夹住。
她屈指轻轻一弹。
许仙嘴角发出一声闷哼,身形瞬间倒飞出去。
卫鸢如影随形,速度极快,她追随着许仙倒飞的身形一步踏出,就已经后发先至,等在了坠落的地方。
半空中,她轻轻点在许仙的肩头往下两寸的地方。
刹那之间,
许仙整个人重重的砸在地上。
卫鸢冷笑道,“别说你我相隔一步之遥,就算近在咫尺,你也碰不到我。”
砸在地上的许仙眉头紧锁,肩头像是被人重捶一般,整个右侧肩膀都没了知觉。
他默不作声,缓缓起身。
卫鸢没有再继续动手的打算,也让他放心下来。
她见到许仙的凄惨模样,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丰满乱颤,“起誓里,可没说我不能还手。”
“刚才那一下,大抵相当于纯粹武夫三境的全力一拳,力道还是不小的。你身后包袱里不是有疗伤的药丹吗,最好趁着现在吃下去一枚,否则给自己留下什么伤病隐患,只怕会影响日后练拳。”
许仙面无表情,从包袱翻出琉璃瓶,倒出一枚药丹吞入腹中。
卫鸢缓缓转身,她摘下悬在腰间的符刀。
“你不是说要看一下我这一脉的刀有多强,再决定要不要学刀吗?”
“那好,我现在就让你看看。”
她手指玩转着那柄只有小臂长的符刀,背对着许仙。
下一刻,
隔空对着远处的太平观坐落的矮山,轻轻一刀,劈了下去。
许仙只觉得在对方起刀之时,一股凌厉至极的气势瞬间迸发逸散而出。
气势只存在刹那就荡然无存,消散不见。
远处那座矮山,也仿佛被撼动了一下,随后依旧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失手了?”
卫鸢皱眉,喃喃自语。
许仙也大为诧异。
可紧接着,
矮山之上的草木,成片的从中拦腰截断。
随后,那座百丈小山,从中间缓缓分出了一条由上而下的细线裂痕。
山上被一分为二的太平观,沿着左右两侧,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