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61

我站在校门口跟门卫大爷软磨硬泡了老半天他执意不肯放我进去，在我胸闷气短火上杆头时无意间瞥见了竖在校门正中央的警告牌——红底黄字，威严无比。

其中第三条就是门卫神圣不可侵犯。

“你不是来看老师吗，就给你原来班主任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一下你。”大爷咗了口茶。

说来惭愧，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庆贺当了我两年的班主任，可转头我就把这个老父亲抛到九霄云外了。古有替父从军的花木兰流芳百代，现有忘恩忘义的马惟希自我唾弃。

你说，庆贺在想起我们这帮混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这些年，他有想起过我们吗？

想到这，我就更不好意思把“没有电话”说出口了。

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个骑单车的身影一闪而过，停在了我眼前。

“马惟希？”

我转过头，愣了一下，赵老黑跟几年前简直一模一样，黑皮肤，短寸头，连眼镜好似都没换过，只是再没了让人看了就烦的不快，我几乎欣喜的喊他：“赵老师！”

他也笑着点点头，问我：“你是来看庆贺的吗？”

其实我最初只是想简单的来校园里转一转，可当想起庆贺时，我觉得应该对他说句谢谢。有时候没表达出的谢意比没说出的再见更让人遗憾。

于是我也笑着点点头。

老赵跟门卫说了几句话，让我跟着他进了学校。

走在他身边，我不禁感叹时间的魔力，谁能想到有一天会跟自己最讨厌的老师像朋友一样并肩走在校园里，不谈学习，不聊纪律，只是走着，好像轻易地就走过了那些针锋相对又互相看不顺眼的时光。

如果告诉七年前的马惟希，她宁愿相信七年后方伊伊倒追郭子睿也不会相信自己能和赵老黑一路相谈甚欢。

十一中的走廊结构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以前在高三楼对面的办公室，现在都搬到了每一层走廊的两侧，为突袭检查提供了最大限度的便利。

我循着老赵指的方向一路找来，转到最后一个办公室门口都没找见庆贺。倒是有个干瘦的男人坐在靠门的位置上批作业，看起来有些孤单。

我站在门口正盘算着要不要开口询问，他却先扭头看见了我。

那张瘦脱相的脸走进我的视线里，似曾相识，我差点就没认出来这是刘涛。

“你找谁？”

他不认得我了。

一时有些窘迫，不知是该问好，还是直白的问他庆贺在哪里。我只是看着他，心跳如捣蒜，恍然间像回到了高三那年，还以为自己是被他叫来办公室训话的学生。

“找谁？”

他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音量高了几许，但语调还是慢慢的，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刘老师好……”我缓缓开口，觉得喉咙干涩的很：“我想找张庆贺老师……”

“三层东面。”

说完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镜，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我道过谢，走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老师，你瘦了。要注意身体。”

说完，他松散的眼神唰的向我看来，我忙往三楼跑去。

no.162

上次爬这些台阶，还是大课间去找方伊伊的时候。

那时怎么也没想过，下一次再爬，会是这么遥远的以后。

我总算是找到了庆贺的办公室，看到那个浑厚的背影时，我心里条件反射的紧张。

“张老师。”

我有些不好意思，近乡情怯就是这种心情了吧。

庆贺见到我，先懵了一瞬，随即胖胖的脸上扬起我从未见过的笑容，所有的肉都挤在一起。笑着叫了我的名字。

庆贺胖了也有皱纹了。

他好像很开心，止不住的笑，我再也想不起来站在讲台上指着我们骂鼻子骂眼的班主任是什么模样，眼前只有一个慈眉善目年过半百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当然不会再骂我，因为我们之间已经不再相干了。

我不再是穿着校服每逢课间就约着朋友在走廊聊天扯东扯西的高中生了，也不能光明正大理所应当的在校园里随意进出，十一中的保护壳里早已不再是我们的天下了。

在问过其他同学的近况后，庆贺笑着说：“都挺好，挺好。”

老师和学生之间，除了日常训话和分析成绩，好像没什么话可聊，不论过去多久也是一样的。

“那一年的事儿啊，老师都不记得了。”他最后像是总结：“但你们啊，我还都能认出来。”

他笑着，像个寻求表扬的孩子，可我看着他越发多的白头发，只觉得心酸。

七年了，我再也不是一进办公室就紧张兮兮的高中生，老师也都老了。

那年的人和事，都留在那张毕业照上，离现在的我们，很远很远。

“那个臭小子，前几天和郭子睿还回来了一趟。”

庆贺像是说起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丝毫没有铺垫。

本来，就是不相干了。

我知道他看的出我和罗阳已经分开了。

当初躲躲藏藏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现在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他怎么会看不出。所以不提的话，显得更刻意。

毕竟有哪些校园情侣不想一起回母校看老师呢，他们巴不得向老师证明，示威，好为那时禁忌的心事正名：看，我们都过得很好，也和最初的人走到了最后。

其实不是人老了都爱回忆，而是你和他之间只有那段回忆可聊。

不提，就冷场了。

“我还以为你们都挺讨厌这所监狱，走了就再也不想回来呢，”庆贺笑着：“真没想到你们一个两个都对这里情有独钟，罗阳那小子说，他以前还想过以后就在这里求婚呢。”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

听他说完，心里好像有什么飘走了。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由衷的，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果然啊，在高考前夕，他就是这个意思。

果然啊，他那时，是要说我们就结婚的。

“我刚才想，如果几年后我们一起回十一中，那个时候，我们就……”

这是他没说完的话。

可我们终究没能一起回来，终究没能回来示威，为那时我们禁忌的心事正名，看，我们都过得很好，也没有放开最初紧握的手。

我们都跟最初的人走到了最后，这不是一段在后来说起，让人感慨岁月不饶人的故事。

我坐在那里，想哭，又想笑。

最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阳这小子，其实挺好的。”庆贺像是陷入了回忆。

“嗯，我知道。”我说。

我当然知道以前的罗阳是个怎样的人。我抿着嘴，听着那年的少年心事被庆贺当做玩笑一样提及，好像漏斗里存了三年的沙粒，几分钟内哗啦啦的散了一地，我不知道该不该捡。

三年凝结成了几分钟里的几句话，实在让人唏嘘。

我安静地听着他说的这些我知道或是不知道的事，心里很坦荡，再也没有当初做贼心虚的感觉。反倒是庆贺总时不时地瞄我，像是在偷说别人坏话的小孩。

“他来之前是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回来看看的。”庆贺有些可惜的说。

我心平气和的听到这里，一颗心再也悬不住，忽的一顿，像被灌了铅一样狠狠沉了下去。

几秒种后，又飘了起来。

我本能的想问一句真的吗，却忍住了。

“其实很多事，不论是那个年纪的你们还是现在的你们都无可奈何。分开以后再见还想不负青春真的太难了，所以对你们来说，心意到了就够了。其他的，都别太执着。”

我看着庆贺，那一秒不知道心里突如其来的难过是因为什么。

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肩：“时候不早了，我得回班看看。那帮臭小子比你们当初还闹腾。”

说着他站起身笑起来。

庆贺走后，我站在走廊，迷茫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偌大的校园，再也没有哪间教室里会有我的座位。

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高三十九班的门口。

这里原来是高三三班，是我的班。

我的教室。

“报告！”有个男生经过我，抱着学案在门口站定。

“进！”

他进教室前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过多的停留，似乎疑惑“这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站在走廊上目光跟着他晃进教室，随他坐定而落下。

那是罗阳的位子。

物是人非。

回忆里的海浪被这个座位吹的翻腾起来，淹没了往后的七个年头，将属于我的学生时代重新带到我面前。

许许多多的画面杂乱无章的浮现，我们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解不开的数学公式，搞不懂的物理题，配不平的化学方程式，张秀芳站在讲台上面对着一整班昏昏欲睡的同学，窗外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我们身上。

那时的一切都刚刚好。

骄阳刚好，风卷起窗帘，吹进教室，经过的每个人都正当年少，风华正茂。

罗阳就这样落进我眼底，身形端正，手握着笔划过试卷，唇齿轻启，眼睫微动，从此任四季流转，他都在我右手边一成不变。

承载着我对明天全部的幻想与期待。

那个一边讲题一边被我气得半死的罗阳，他看着我满是红叉的试卷哭笑不得

那个用午休写作业的借口阻挠我和别的男生出去吃饭的罗阳，在初雪时唯唯诺诺的递上一封情书就羞红了脸

那个在我耳边笃定的说你去哪我去哪的罗阳

那个在语文课上理直气壮的说“一杯哪够”的罗阳

那个看我许久，才害羞的说出一起回家的罗阳

那个以笔为剑，大杀四方的罗阳

站在讲台上拿着粉笔指点江山的他

家长会时八面玲珑的他

篮球场上血气方刚的他

那样的他，喜欢着学习一般，身材一般，性格也一般的我，再普通不过的我。

可是，几年过去，我已经记不清罗阳那时的模样了。

曾经坐在这间教室里的人，也离我很远很远了。

算了，那个年纪的我们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再见过后还想不负青春真的太难太难，所以心意到了，就够了，别太执着。

那时的我们在一起。

那就是最好的我们。

足够了。

其余的，别太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