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先前提到的森林之神造的湖吗?
不记得也没关系,是我叫你忘的嘛。你只需要记得林中有那么一个湖就成。
那个湖叫悲伤潭。不大,但进到里面的人永远游不出来,只能永远沉溺在自己最悲伤的记忆中,化为潭底万千白骨中的一个。
她是致命的,也是美好的。她静静卧在林间,仿佛是月亮从空中掉下来,不小心被石头划得支离破碎。分明是叫人最不愿意伤害的东西,偏偏破碎了,多了几道划痕,让人越加想要珍惜,想要呵护。如果有哪个女孩拥有了和她一样美丽的眼睛,就算再丑也罢,那样一双眼,足以让她成为万众瞩目。
远处妖木镇的灯光撒在妖木河上,顺着河水淌入悲伤潭,衬得悲伤潭格外动人。
来吧,来吧。看我一眼,就一眼。来吧,来吧。脱下鞋,卷起裤脚,走入我清清的水中,与我化为一体。来吧,来吧。成为我的一部分,成为完美的一部分。
不知多少人响应了她的召唤。尤其在后向天时期,不熟悉路的军队沿水流而上,然后半路被潭水吞没。
吞没了无数人的潭水,闪着无辜的光:不要这么说人家啦。我什么都没做嘛。
听听,还有些委屈。
妖木镇的老人喜欢她,经历过外敌入侵妖木镇的妖精们都喜欢她。她守护着妖木镇,给予人们无限遐想。
粼粼的波光闪耀,着点缀在悲伤潭中,让悲伤潭仿佛是梦的碎片。
青灵在船上看着,仿佛找到了什么遗失许久的东西。
是美丽的外表啊。
青灵在许久以前是公主。喜欢爬树,神出鬼没的精灵公主。这是真的。后来……被公主协会开除了。世上再无精灵公主,因为青灵的剑术,因为青灵的性格,因为青灵的人缘,也因为青灵平平无奇全靠双瞳拉到及格线的外貌。大嘴巴,厚嘴唇,猪鼻子。整张脸鼻头以下全不可取,眼睛又因颜色另类而被排斥。也许有人悄悄暗恋那双眼,也许一直因舆论而搁置,淡化。也许就掺在开玩笑似的拉配对中,却因游戏而被埋没。
青灵以为自己不在意,万年不变的马尾辫运动服,天冷了,加件外套。
青灵以为那么多年了,她可以毫不在意。
“你想去看看吧。”凤涅看着青灵。
“好好看。”青灵狠狠啃了一口面包。
“那就去看。”
“我怕。”“我拉着,大不了对悲伤潭开‘真相’。”
“谢谢。”青灵笑了。她让船靠边,系在大树上,拴得死牢。
悲伤的上空没有树,只有□□裸的乌云。
“阿涅姐,我们走了多久了?”青灵看着浓浓的乌云。凤涅“嚓”地打开手中的反时间囚笼表,几道幽蓝的光浮在表的上方。凤涅数了数,说:“一个月左右。”
“一个月了。”青灵说。
“又想家了?”凤涅又‘嚓’地合上表。
“嗯……”
“出来玩呢。”凤涅叹了口气。
“是啊,要开心点。”
“我说青灵,你不去看悲伤潭了?”
“哦哦哦不好意思。”青灵向悲伤潭走去。然后又想到了什么,她说:“阿涅姐,为什么时间的小屋在悲伤潭下面?”
“怕是些不太好的回忆。”凤涅坐在离悲伤潭稍近的石头上,“对‘真言’反感,在妖木镇工作却住在保护圈以外,时间估计没少吃苦头。”
“是啊。”青灵低下头,看着清清的潭水。那潭水似乎感受到了青灵的目光,乐呵呵地泛起涟漪。
树荫浓浓,蝉鸣阵阵,吊死鬼不沾地,挂在树上荡呀荡。
“编,编,编花篮。”
拍手声,歌声回荡着。
妈妈不让她带孩子到林中,有大人跟着也不行。于是这个奶孩子只好趁爸爸妈妈不在时溜进去。那真是一个奶孩子,皮肤白白嫩嫩,声音奶声奶气。
“花篮里面有小孩,小孩的名字叫花篮。”
小孩子顺着歌声在林中漫步。大姐姐们的歌声吸引着她。
“编,编,编花篮。”又是一个轮回。
幼稚的孩子在林间行走,放佛与树在同一节奏呼吸。
忽然,歌声停了。
“快看快看,是他。”
“你不是嫌他太不真实,不喜欢他吗?”
“可他是一个真实的人呐。”
“如果我们中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就好了。那么帅,还是皇子,据说皇上是把他当继承人培养呢。”
“真羡慕凤涅,可以光明正大的与他手拉手。”
“你该羡慕青灵。明明是血缘关系远到不用拜年的人,那么小就被他抱过。”
小孩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抱着玩具娃娃从林间走出来。她问:“姐姐,你们在聊什么呢?”
缩在树后的三人转过头,撞见了一双青色的眼睛,水灵灵的。
一眼都认得出她是谁。
“你怎么发现我们的呀?”一个大姐姐问。
“我听见你们在唱歌。”小家伙歪着头,“唱的好好听。”
“我们在玩游戏呢。”另一个姐姐说。
“听起来好好玩。我可以玩吗?”
“你会玩吗?”
“不会。你们能教我吗?”
“编,编,编花篮。花篮里面哎呀妈呀。”也许是青灵过于矮小,一个轮回都没成功过。但她们是很开心的。
愉快的时光。
有一个人不愉快。她看着青灵与众不同的眼睛,越看越觉得这个笑得傻兮兮的小孩是个狐狸精。不然为什么满城同年龄段的女孩,除了妹妹凤槃只抱过她一个?
看着脸上天真的脸,真会演。那群家伙居然跟她玩?估计是被迷住了吧。呵,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出真相。她不知道,她几乎把想法写在了脸上。
“你怎么了?”最先与青灵说话的那个人问她。她说:“没什么。”
青灵什么都不知道。她抱着玩具娃娃,她靠在树上满脑子都是漫无边际的幻想。抱起来软软的幽灵,哭喊着不要吃小孩的女巫,带着孩子离开女巫的聚会的黑山羊……
来吧,来吧。告诉我你的悲伤,让我把它铸成利剑,让我用利剑刺穿你的心脏。这是悲伤潭的召唤。你听不到,却又仿佛听过,因为她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刻在心上,随着心脏的跳动而隐隐回响。青灵发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没忘。
不,不,不。嘲讽,辱骂,诽谤。
不,不,不。揪头发,撕耳朵,还有用脚踢打。
不,不,不。烈火焚身绝望,脊椎被钝器划过的疼痛,耳朵被针刺过的哭泣。
还有一身泥水的玩具娃娃,一身泥水的心爱的玩具娃娃。
这就是咒语嘛,这就是伤心吗?身上似乎带着奶味的小孩,蜷在地上,怀里抱着最爱的娃娃。它破了,棉花上沾着泥水。
仿佛呼吸都格外疼痛。对不起呀。青灵抱着布娃娃,对不起呀,没好好保护你,下次一定不让你受伤。
好玩吗?伤心吗?要再来一次吗?又是悲伤潭。
青灵没得选。
似乎变了。
在青灵笑着与其他两个玩时,凤涅冲进来,抓着那个不开心的姐姐的脖子。
“逮着你了。”凤涅死死抓着,手比鹰爪更有力。那个人在手的挤压下变形,破碎,化作一滩水。
“怎么可能呢?”又是悲伤潭。
“四百年,‘真言’已经很强了。”
“怎么可能呢?”
“只要有好工具,六神转世都能被暗杀。更何况是你。”
“是吗?”
凤涅没回答。她在空中扣住什么,轻轻一拉。
“你老了,悲伤潭。”
光开始吞没一切。
“还得谢谢你啊,我还好奇他们怎么这么想。”凤涅说。
似乎想起来了,青灵靠在树上捂着脑门。“走吧。”凤涅回过头。
龙宝宝跳的太糟了,被星星打了一顿,还因为没好好在家待着,被龙妈妈责骂。
他好几天不敢出门。
龙宝宝没有朋友,他不敢,也不愿在试图加入已成型的小团体。而像他这么大还找不到朋友的家伙,有几个呢?
年少的友谊大多有由一同时欺负同一个人维系。也许有不以它为纽带的,但,又有多少呢?
青灵茫然地跟着凤涅在飘渺的紫光中穿梭。
凌乱的世界。“你这真奇怪。”凤涅四处走着,寻找什么。
“什么意思?”
“一般没谁是紫色的,而且你这怎么这么大?你都干了什么啊?”
“你问我,我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你的精神世界,不行得赶快离开。”“不离开会怎样?”
凤涅转过头,似乎在估量青灵的勇气:“我会消失,但你更惨。你会永远被困在这里,困在你自己的思想与过去的情感里。”
青灵停下来。
“你疯了?”凤涅皱着眉头。“我认得这里。”青灵四下看看,“我经常到这里来看看。不过本人来还是第一次。”
“没事儿,你个正常人来这种地方干嘛?”“避难。”青灵笑笑。
“你把出口设哪儿了?”凤涅有些不耐烦。
“闭嘴,一会跟我跑。”青灵伸手抓住了一道光中的一个东西,把那个东西拉出来,丢到远处。
“轰”的一声,那玩意炸了,炸出满天星光还有一片森林,林中十分宁静。
“走。”青灵拉起凤涅
“去哪?”“回去,顺着石头回去。”
清零的语气很平静,似乎还带点命令的意味。
小石子闪闪发亮。小黑山羊从林中跑出,可爱又精巧,它与她们一起跑。
走着走着,脚没了一点知觉,整个人都没有一点知觉。
眼前一黑。
青灵在悲伤潭边惊醒。
凤涅看上去很困惑。青灵想起方才的事,爆出一阵大笑。
凤涅忽然有一种一巴掌把青灵呼进悲伤潭的冲动。但她忍住了。
青灵笑了很久。
“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厚道?给你看一个那么好的故事,却不告诉你名字。”青灵咧开嘴笑。凤涅晃晃头:“比给我听一首好歌,不告诉我怎么再听到好。”
“糖果屋历险记。”青灵在兜里翻了翻,“星星送给你,不许生气。”
小石子在灯火中闪闪发亮。
“不疼吗?”凤涅想起刚才的事。青灵笑得愈发灿烂:“多久前的事了?”
“别蒙我。”凤涅说,“你就是那种被欺负的不成人形也笑得很开心的人。”
“真没事。”青灵看上去根本不像没事的人,“多久前的事了?早治好了。”
“烈火咒无法治愈。”凤涅敲了一下青灵的头,“撒谎也有点技术含量好不好?”
青灵没捂着头,也没有喊疼:“实在不行,隔离嘛。”
凤涅扒开青灵的头发,什么都没看见就被青灵用手拨开:“巴掌大的黑斑,没有什么好看的。”“真不疼?”“反正你摸我我感觉得到。你敲我我听得到。”
“你从没提过。”“不想卖惨,反正没影响。你没问过我嘛。”
“你还瞒了什么。”凤涅站起来。青灵也跟着站起,来走向系着船的树,她说:“你可没立场去问我瞒了什么,凤涅。所谓‘一般没谁是紫色的’。啊,还有阿槃哥。你替他瞒了什么吧?”
“精神世界理论上有成形的东西,而不只是光。”凤涅耸耸肩,“告诉你也无妨。但我哥的事……你该知道总会知道的。”
“如果我这样问这么多问题让你不开心了,对不起。”青灵对绳子无可奈何,只好用剑割开。
“就当我用那么多次‘真言’的报应吧。”凤涅跳上船,“所以你还是不肯说吗?”
“你该知道时就知道了。”青灵摇起船,“反正那是个秘密。”
“那就秘密吧。”凤涅叹了口气,“我说星云那么讨厌你,是你把她大女儿弄到牢里了吧?”
青灵没回答。
“青灵?”
青灵回过神来:“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是她自己犯的法。”
“那倒是。”凤涅想明白了什么,很不爽。
一阵笛音响起,引起林木的共鸣。
“还是叫你阿涅姐舒服。”青灵说。
“哦。”凤涅吃着饼干,“那你就叫嘛。”
青灵忽然觉得自己蠢透了。
笛声充斥着整个森林。凤涅听着,说:“引路人。”
真烦。冰蝶听着凤涅的话,手指在笛子上翻飞。
这是用蚂蚁的腿拼成的,他这么小就不能再选材上太挑剔。反正空心的就能用,反正都是自己动手。这么做有个好处:想加什么料加什么料。
冰蝶用“故事之心”来粘那几个蚂蚁腿。那是时间很久以前从一个旅人那里买到的东西。后来时间送了一小块给冰蝶,因为他说他希望他的笛子可以吹出故事。
时间说,那不是真正的“故事之心”。那东西早已失传了。
冰蝶不在意,仿制的效果已经很好了。有时她觉得不是她在吹笛子,是笛子在指挥他按下相应的孔。
曲子不算长,更何况冰蝶没想吹完,他已不抱希望了。
冰羽离开了。
冰蝶早就从时间那里听说了,可他不死心。怎么会死心呢?冰羽啊,那是冰羽啊,冰羽怎么会离开呢?冰羽怎么能离开呢?
冰蝶收好笛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海蓝色的光,向荷星河生活的大湖飞去。
“荷姐姐。”冰蝶落在荷叶上。荷星河转过头:“冰羽不见了?”“嗯。”
荷星河的黑偏紫的头发在风中飘荡,衬得这位女镇长格外美丽。
“荷姐姐,她是不是不回来了?”
“不会呀,小冰蝶。天快亮了,她要不回来,你可以去找他呀。”
“荷姐姐,有人找你。”
“我知道呀。她们来找我,告诉我时间囚笼在哪里。”
“荷姐姐,你打算怎么办?”
荷星河咯咯地笑,声音比银铃更悦耳,她说:“还能有什么打算呀?我可不想等来一个残缺的他,所以啊——不知他介不介意我的头发再紫一点呢?”
“不会,荷姐姐最好看了。”冰蝶说。
“傻冰蝶,他可不只喜欢我长什么样。”
“可是荷姐姐最好看呀。”
“我以前有一头纯黑的头发时更好看。”
“为什么不留住他们呢,荷姐姐?”
“傻小孩,留住了的黑发就无法保护妖木镇了呀。”
荷星河坐在墓碑上,墓碑的颜色比荷星河昔日头发的颜色更深。
“荷姐姐,你怎么么哭啦?”冰蝶绕着荷星河飞,形成一道蓝色的光带。“傻小孩,我才不哭。”荷星河笑着抚摸着碑文。
冰蝶学着青灵的样子,翻翻口袋,翻出一个发光的沙子,他把沙子放到荷星河正在捉灰尘的手上说:“送你一颗星星,不许哭。”
荷星河笑着:“好,不哭。”
“真的?”
“傻小孩,我哭了妖木镇怎么办呀?我还要保护它呢。”仿佛是故事里的国王,在墓碑旁叹气。
那个巨大的冰罩,那些化为利剑的冰块,如今只有那只用水做的蓝鲸在荷星河身边潜游。乍一看有一点冷清。
“荷姐姐,没有你,我们也能保护好妖木镇的。”
“傻小孩,没有同时存在两个六神转世这一特征的庇护,妖木镇会死很多人的。”
“荷姐姐,你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太累了。”
“傻小孩,为了大家,我怎么都得守住啊。”
“荷姐姐,你守不住了,我们也不怪你。”
仿佛是国王的灵魂化为民歌的鸟儿前国王的笑。荷星河摸着蓝鲸的头,说:“谢谢。”
他们聊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