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珠如冰雪,殷的手如春风。
凤烛很熟悉了。他睡前总要小心翼翼半哄半强制地让殷的手别占他位置。
“烛?”殷迷迷糊糊。
“拜托了,开花呢。”殷终于是把手收回去。方圆珠闪着寒光,里面的小植物有几分躁动。
凤烛不管,一开始就起床就好。
蝉鸣声渐止,方圆珠“咔”地一响。
凤烛爬起来。
殷不安地缩起来。
不能久留。
昙花的幻影以方圆珠为圆心蔓延,在月光下清冷高雅。白白的花簇拥着白白的孩子,岁月静好。
殷一点都不静好。她很难受。凤烛想帮她,但不能。
靠近了更危险。殷没少警告。
一个时辰。
殷看上去更苍白了,本身灵力外溢就让她看上去近乎随风吹散,现在更是要溶进月光里。
还好结束了,还好灵力又回流,殷看起来真实很多。凤烛一直担心殷哪次开花撑不住就灰飞烟灭,毕竟她老是白得过分又轻得异常。刚开完花有时和不存在一样,手根本摸不着。
“烛……”刚开完花,虚弱得很。
凤烛默默递给她一杯热水。殷乖乖喝下,又睡回去。
每年来一次,很辛苦吧。凤烛想着,睡过去。他也很辛苦的,半夜起来找热水。
殷老是被噩梦打扰。
她又惊醒了。她看看手,很正常。
凤烛的脸很安静。睫毛上沾染了一丝金红,透出绝对的不俗。又因为是稚气未脱,平凡中透出纯真。
头发长长,凌乱在枕上。殷怕又梦见火灾,握着一小撮凤烛的头发睡着了。
殷的睡眠不好,不是很浅就是噩梦。凤烛身上鸟宝宝特有的干净的羽绒味殷很喜欢。
她是没本事抱着凤烛睡了,凤烛长得又高又壮。
殷起得很早。她松开手,率先占领了卫生间。
她也明白自己始终是苍白的。自从进过黑缸她就和在漂白剂里泡大一样,活成一张黑白照片。除了头发、睫毛是纯的无法稀释的黑,其他全是没有血色的白。
比雪还白,丧服都显得略深。
她洗漱完,穿上衣服,走回卧室。
凤烛还在睡。肤色略黑,因为他喜欢太阳。
脖颈毫无防备地露在外面。
白,是因为病。殷从来都明白。
殷盯着凤烛的脖子,像在抑制什么。然后她巴着凤烛,在他耳边说:“烛,起床了。”
“起了起了。”凤烛想赖床。
“起个鬼。”殷的语气里带了威胁。
“起了!”凤烛惊坐起来。
盘头发很慢,凤烛打着哈欠从洗手间里出来时还在收尾。
相比之下,凤烛作为男生的头发要好处理得多。
“烛,怎样?”殷指着新换上的耳环。
“好看。”凤烛递给殷一双鞋。
殷穿上鞋,走出门。
“骑马?”殷看着那匹红马。凤烛麻利上马:“马快,风声的优势在于快。”
“那我怎么办?”
凤烛伸出手:“上来。”
风声里就那么多了两个小孩子。他们默默跟在队尾,安静又低调。
从凤城到那个没有名字的森林的一路都是平静的。没有人在意有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女孩在他们中间,谁都明白,看上去。
“到了。”
凤烛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森林。与光明森林的气质完全不同。
“光明森林是三大能量汇聚点,自然与其他森林不同。”殷偏过头。
凤烛小心地下马,殷是跳下去的。
没人理他们,倒有不少指指点点。
殷神色黯然,又做出什么决定。于是树叶都枫枫作响。
凤烛有空理殷时发现殷坐在石头上,仿佛早与尘世了无牵挂的天帝正在俯瞰众生。
凤烛不理解,但殷就是殷。他爬上石头。“殷,看什么呢?”
殷看着营地里人们的表现,只觉得无聊且好笑。她随口答道:“虫在叫。”
的确有虫在叫。
“无聊。”
“是啊。”殷歪过身子,“去找茬不?”
“有敌人?”凤烛一惊,一笑。“嘿嘿嘿。”他们相视一笑。
殷把一朵花递给凤烛:“有用。”
那是她刚刚摘的。
“痛吗?”
“不知道。”
当初对凤烛那么好是想有个朋友。殷想。
她和凤烛趴在草丛中,看着另一个营地。
当初还是没有心吧。除了成为玛丽苏前就明白的亲情什么都不懂。
对情感像个木头,才能成为最完美的玛丽苏。
凤烛总能教会我不该会的。殷轻笑。
凤烛转过头:“笑什么?”“没什么。”殷摸摸耳环,“帮我看好,别叫哪个跑了。”
“一网打尽?”凤烛有点激动。“抓活的。”殷摇摇头,“这是一个小分支,可以拿来引大的。”
“真找茬。”“那是。”
“那放走不更好。”“揍一顿再放,大鱼才会心甘情愿上钩的。”
像是这个理。
殷不会说是为了解气。混血昙花妖,但凡不听话的。见一个揍一个。这才像个大族长。
她可不甘于当个“小族长”。
这不是凤烛第一次看殷打架,但这并不影响他感到惊叹,着迷。
营地在一片阳光灿烂中。仿佛阳光下就不会有魅影,仿佛那样就可以高枕无忧。
殷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融入阳光,大大方方地把守卫打晕了。一点躁动都没有。
然后她就从容优雅地走进营地中。
风尘四起。
这就是“灵动”吗?
没有人跑,凤烛只是用心地看。
病美人一样的苍白,甚至看似柔弱无力的小女孩,纤弱得能叫人放下所有戒备。雪白的眼睛,叫人怀疑她能否看见。可偏偏这样的一具躯体能爆发出那么那么可怕的能量。
殷抬手做了个动作。凤烛如梦初醒,跑回自家营地。
“殷发现了敌方营地。”凤烛强压着笑。他做得不好,毕竟和殷从小受的家教不一样。
“殷”这个字仿佛有魔力,马上有人跟上来。
殷打架,优雅、美丽、圣洁。手指拂过尘埃,于是四方惨叫。
她抬手接阳光。一个人仿佛被下勾拳狠狠打了一下,飞到空中又狠狠摔到地上。
殷放下手,兰花指轻捻。
血浆迸溅。
殷漠然。
遍地□□都成为了这舞蹈的配乐,成为来自盛世的靡靡之音。
凤烛想到妲己。
殷活泼地挥手:“烛!”声音清澈动听。
凤烛跑过去:“你还好吗?衣服脏了,要不要回去换?”
殷摇摇头。
不过,白衣实在是太容易脏了。
“有人跑了!”
凤烛转身想追。殷拦住他:“他们的地盘,追不上的。顾冥的帐我要慢慢算。”
追的人很快回来。真的没追上。
该处理的别人都处理了。殷巧舌如簧把他们身上的黑点洗得干干净净。一切都非常完美。
只是凤烛十分确信,殷与大将军争辩时,那个一向冷静严肃的成年人脸上只有恍惚。走累了吧。凤烛想。
殷咳了一下,没有几个人注意。注意了的基本都在感慨自己连一个病人都比不上。
“还好吧?”凤烛问。
殷摇摇头:“没事,暂时吧。”
凤烛把她丢到一边,自顾自在两个营地间游荡。他在阳光下把昙花拿出,花依旧生机勃勃。透明的,阳光下照久了,有点病怏怏。
像殷,老是病怏怏瘦小小。
昙花家不是很有钱吗?怎么养自家族长的?不会真有什么病吧?
凤烛试探一问。结果殷说:“要你管。”
“黑缸吗?”
殷直接上手。
凤烛不问了。他在晚饭时把自己的肉全夹到殷碗里。
“你干什么?”“要你管。”
“你归我管。”殷仿佛在看个傻子。脑壳结实了,真不开窍。她默默地想。
凤烛只想让殷不再那么弱不禁风一点。他直接略过了她的战斗力。
树妖多少都不喜欢吃肉。殷吃了两口,心意领了,连带自己原有的夹回凤烛碗里:“我不爱吃肉。而且我身体健康得很。”
“你矮我半个头。”凤烛把肉全吃光了。殷不爱,他爱。
殷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我想打你你不也得乖乖蹲下给我打。”
像是这个理……凤烛大概此生都说不过殷。
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收拾帐篷。明天大家都会分散在森林个处。
睡前,殷从外面进来。
“我们分到大头了。”她很开心。
“什么大头?”凤烛问。
殷开开心心地把外衣放好。
“往敌方主营地凑。”她说,“真是好玩极了。”
“玩?”凤烛想起了殷白天时的表现,“对你而已,殷。你也知道我练的全是绣花拳头。”
殷愣了。在凤烛印象中那是她第一次愣住。过了好一会她才说:“没事,选你从不是叫你帮忙。”
“选我?”“我可以选。”
“为什么?”其他人更厉害啊,不是吗?
殷爬上床:“因为你乖。”
凤烛不知道殷怎么做到奔波一天,又打又杀,没有一点护肤措施,仍旧干干净净,娇嫩如一朵小白花。
他脑畔中响起殷两年前的两句话:“我用过好几次呢,可好看啦。”和“多用用就好看啦。”
“多用用。”凤烛喃喃。
殷亲自起身打了凤烛一下:“睡觉。明天早点起来陪我玩!”
早睡是不存在的,生物钟还在呢。
殷的睡颜是标准的好看。揍人也从容,杀人也优雅,也是一绝。
多用用。
原来从那么小起她就已经习惯走在尸骨之中,学会在屠杀中保持优雅与冷漠了吗?
“烛……”殷在梦呓。她不安地缩成一团。
“救我嘛。”她在啜泣。
凤烛不知如何是好。他一想明白殷幼时的生活就觉得她并不需要安慰。
显然,她要。
“烛……”
凤烛明白了,这人再不简单也和他一样,是个孩子。
虽然早了近十年,但没人会把他们当孩子了。
“我在。”凤烛学着妈妈的样子,小心地抱着殷,轻轻拍他的背。
只有把她当作一个尚在童年的孩子,才会有人把他当孩子了。
耳环闪了两下,终于没了动静,和殷一样安眠。
凤烛累了,忘了自己是什么姿势。
殷醒来时有点恍然,她知道自己做了噩梦。
我说梦话了?殷从凤烛怀里爬出来。
真丢人。
和以往一样,凤烛被殷的动作吵醒了,又想再睡会。
原来殷整个人都是凉凉的。他想。
他惊悚地发现殷叫醒他前会盯着他的脖子好一会。
新的一天若无其事地到来。
“烛!”殷叫喊着,“拜托,它都那么盯着我的头发。我可不想被马咬。”
凤烛牵着马:“好啦,殷。它咬不到你。”说完翻身爬到马背上。阳光洒落,为小凤凰的头发镀上金黄,把凤妖的种族特质完美折射入世人之眼。
逆光,只剩金边的影,伸出粗糙的手拉女孩上马。
殷想到传说中的骑士。这人怕不是一玛丽苏。她暗想。很快她便否定了这一想法:那我怎么会存在。
林中寂静。
经历了昨晚的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明显变了。殷还无所谓,她知道真相。凤烛只觉得对不起。
“殷。”
殷轻轻侧一下头,表示她在听。
凤烛想抱歉,似乎又很没面子。于是改口问了句:“这个耳环有什么特别的吗?”
风铃声响。
殷坐直了。“刀给我。”她说。
凤烛把匕首给了她。
殷接过匕首,刀刃的寒光与柔软的白裙意外相配。“一会放我下去。然后跑的越远越好。”她说。
凤烛问:“你怎么办?”
殷在思考,然后她说:“算了,你留下来吧。有的事不该瞒着。不许害怕。”
凤烛的好奇心被调得足足的:“什么事?”
殷扭过头,不想细谈。她淡淡说了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是怪物,希望你记得我是殷。”
说完用匕首在手臂上割了一刀,熟练、果决。凤烛都来不及惊叫。
凤烛看见殷红的血流出,宛如雪地里盛开的血色玫瑰。黑影从伤口游出,狰狞扑向四方。其中一个扑向凤烛。殷瞪了它一眼,它灰溜溜地走了。
“这……”凤烛正想问。林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殷闭上眼。又一阵铃声,仿佛是赶尸人的铃声。凤烛听清了,是耳环的声音。
“殷,没事吧?”凤烛看着殷始终苍白的脸。殷摇摇头:“闭眼,好吗?”
尸体走过来,仿佛真的有赶尸人。他们保留着生前的表情,仿佛受到天大的折磨。
“闭眼,后面会更可怕。”殷明显虚弱了。
“我不怕的。”“我怕。”
凤烛不解。殷说:“烛,没事的。但这是隐私。”
凤烛是闭眼了,但在殷跳下去时还是担心地睁开一条缝。
那是他往后噩梦的素材。
黑影乌咽从伤口钻入。殷视若无睹,伸出手。本是圣洁的人儿现在却如同魔鬼。
她嘴微张,闭上眼。几个人的血液聚成细细一股,淌入女孩的嘴中。
殷一脸淡漠的舔舔嘴唇。以血液延缓玛丽苏力场的副作用,她从小就那么干。
是背影。那一刹,凤烛想到吸血鬼。
为什么会有人想当玛丽苏?凤烛一阵恶心,闭上眼。
殷回过头,一阵落寞。没办法呀,她也不想。
她只想活下去。但她还下不了口,于是才有了那么一句。从进入黑缸并活下来那一刻她就不是和凤烛同一种生物。
她拉拉凤烛的手。凤烛睁开眼,把殷拉上马。
一路无言。
“别走了,能看见了。”殷说。
凤烛的视线里仍是一片森林。殷抬起左手:“那边。”
“看不见。”
殷想起什么,说:“没事,我能看见。再近他们就发现我们了。”
其余的都没什么好说。
入夜,火焰给殷的脸增添了血色,显得更美丽动人。
左臂的伤还没好,但也显得太快了。
“殷,早上那招别用了,好吗?”凤烛摸着火焰,像在哄一只小狗。
殷没看他。“你看了。”她看着伤口。
凤烛没有否认。“别用了。本来就虚弱,放什么血?”他说,“我不怕的。”
殷起身,拿了件外衣又坐回来。她捂了会手,拉着凤烛说:“烛,我不想当怪物。”
凤烛松开手,殷的手从他手心滑落。殷失望地看向凤烛,却看见他向大火走去。
“烛?”
“殷,你从不是怪物。”凤烛的声音忽然没了稚气,“你是殷,我是凤烛。没有人是怪物。”
“要论怪,谁能比过我们凤妖嘛。”忽然又有点孩子气。
昙花幻影从空中洒落,盖灭了火。
灰烬中,小小的凤凰发出暖暖的光,像个小太阳。殷伸手去捧,捧得一手灰。小凤凰抖抖身子,开心地叫了一声。
火焰燃起。
“烛?”
又叫了一声。
“今晚可以抱吗?”
摇头。
“你真的好可爱,可以抱吗?”殷又恢复了常态。娇美可爱又有领导者风范。
凤烛不开心。
刚磐涅又不好变回去,又不甘心被殷抱……真是,为什么要开导她!
睡觉的时候抱一下就完的事,弄得那么丢人。殷解了心结后那气质叫人怎么拒绝。
不开心不开心不开心。
殷不给他不开心。她抱着小凤凰走进帐篷。
凤烛郁闷地蹲在殷怀里,心想喊非礼她听不听得懂。
殷又一次看穿了他的想法。“听得懂。”她说,“但我不听。”
只剩下小凤凰的哀鸣。
凤烛醒来时还被摸了头。说是顺毛,结果炸毛了。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凤烛想哭。
还是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