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寒洲醒了,醒了以后,泪流满面。
她梦见她睡在家里的床上,半夜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旁边,结果没摸到毛绒绒的头,她吓得坐了起来。当当丢了!
很多次,她都是这样,摸不到孩子就以为孩子丢了,总是醒来找孩子,看到她滚到一边睡得像只小猪,她才能再次睡下。
现在,睡在这已经不再陌生的房间,身边是睡相难看的西施,她哭了。
她无声地哭,生活于她而言,就像无边的暗夜,怎么走都走不到头,左右连依靠的东西都没有,就是黑漆漆、空荡荡,一脚一脚往下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往下走。
她想起了家里的每一个人,想他们是不是也在梦里看见她,想他们每个人都伸着手想拉她一把,把她拽到一个光亮的地方去。
还有不知在哪个地方的良子,他是否也是这样,在飘飘荡荡的虚空里无依无靠。
小腹有些疼,伸手摸了一下,例假来了,居然弄脏了床单。
在别人家里,弄脏了别人家的床单,这让她很羞恼。
忽然,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唱歌了,她下意识地在乎别人的家,有十几口人的家。这咸阳在繁华热闹中让她觉得危险,她想把自己藏起来,甚至在一个孩子面前,也怕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她早就对自己说,不能让自己太委屈,结果还是委屈到了,连歌都不敢唱了,弄脏了床单还会惴惴不安。
她起了身,穿好衣服推开门。星星正一颗一颗地躲起来,正是透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摸着黑,走进马棚,老陈闻到了她的气息,耳朵一激灵,她上前抱着老陈的头,把脸贴上去,来回蹭了蹭,说:“老陈,我们出去呆一会儿吧。”
道路很安静,打更的人也不知哪儿去了。有几声狗叫,估计是谁家的人起得早,在骂狗。铁匠铺的人在生火,一股子烟味。路上只有老陈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一路往南,直到渭河。
水很大,河边还没有取水或者淘沙的人。星星已经全都回去了,晨光微现。
老陈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草,寒洲想起她听过的旋律:memory
midnight
notasoundfromthepavement
hasthemoon1osthermemory
sheissmi11inga1one
inthe1amp1ight
theithered1eavesco11ectatmyfeet
anind
beginstomoan
memory
a11a1oneinthemoon1ight
inetsmi11attheo1ddays
iasbeatifu1then
iremember
thetimeikneapineas
……
imustaitforthesunrise
imustthinkofane1ife
andimustn’tgivein
henthedabsp;tonighti11beamemorytoo
andanedayi11begin
……
老陈嘶叫了一下,它看到了同伴,找伴儿去了。寒洲回头,是胡七,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
胡七没动地方,站在草丛里望着她,听她唱歌。
她已经唱得泪流满面,但她仍然唱得旁若无人。
胡七听不懂,但他能懂她声音里的孤独和坚强。
如果她只是美丽,他觉得他想享受这女子的美丽,如果她只是聪明,他觉得他找到了前行的伙伴,但她又是这么孤独和坚强,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心痛,他想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按在胸前,让她知道有他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都不动,看着太阳升起来,照在岸边的树上,石头上,马儿的身上。
鞋子已经被露水打湿了,寒洲踢了踢上面的泥,转过身来,朝胡七走去。
“走吧,回家吃饭。”
她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眼睛红红的,胡七一把抱住她,然后像抱着个婴儿一样,摸摸头,拍拍背。
寒洲挣扎了一下,想推开他,轻声说:“别这样,走吧。我没事儿的。”
胡七抱得更紧,他想给她全部的自己,可是她在推,他很难过。他低头去找她的嘴唇,她一摆头躲过了,使劲挣脱他,他又要去抱她,寒洲委屈地蹲在地上大哭。她觉得胡七在欺负她,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东西都在欺负她。她抑制不住了,放声大哭。
胡七也被伤到了,他不知拿这女子怎么办?他仍然想抱着她、安慰她,但她却受了委屈。可是,看着她委屈得大哭,他又恨不能丢下她走掉。
但,他又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没人的岸边。
渐渐地,她哭够了,自己站了起来,去牵马,胡七也去牵马,两人一前一后回家。
胡七说:“我过些天要去祁连山那边了。”
寒洲没搭腔,刚刚哭得有点多,脑子空空的,什么都反应不过来似的。
胡七又说:“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寒洲还是不说话。
她散心都散到大秦朝来了,还有什么可散的?
叹了口气,胡七说:“你不喜欢那样,以后,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了。”
还是不理他。
最后,寒洲上了马背,打马跑了。胡七望着那倔强的背景,恨恨地拍了马一巴掌,马气愤地躲了一下,还是让他抓住骑上去了。
快到家门时候,寒洲没进去,等着胡七回来。胡七下了马,知道她有话说,就等着。
“我想搬出去。”说完,定定地看着胡七。
胡七一听就急了:“什么?你疯了?你一个女人搬出去?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寒洲没说话,等着胡七平静下来,才说:“我搬出去,是因为我想有自己的空间,我不想因为怕这个、怕那个,保全了身体却委屈了自己的心。你刚才听见我唱歌了,在这个院子里,我都不会唱歌,没有人管我,是我自己在管自己。我并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当然,你们对我都很好,你不用多想。”
胡七看着她小嘴巴巴地说着她那些理由,心灰灰的,她终究还是把自己当外人,把这里当作临时落脚的地方。他怎么样、父亲、妹妹怎么样,都给不了她一个家,她想走就要走,不考虑别人怎么想。从开始她说是合伙人,到现在她始终清醒,从未越界,她怎么就能做到这样无情?
气归气,但他又怎能放心,让她任性地搬出去?难道她的那点本事能防得住流氓吗?
胡七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你准备用你的菜刀整晚把守着房门吗?”
寒洲一时语塞,这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跟老陈一模一样,当她任性的时候,老陈也是这样看不起地教训她。
“走,回家吃饭,别在这站着!”教训完人,胡七气冲冲地走了。
饭当然还是吃了,寒洲胡乱塞了一口,想起前几天那花枝街的老爷子要指点她书法,就回房去,让自己安静下来,写了几行字,略略收拾,跨上马出去。
胡七看着她又急匆匆出去了,心中悲哀地想,总有一天,不是她疯了,就是他疯了。
果然,等了一会儿,那老爷子真来了。
老爷子接过字,没打开,先盯着寒洲看了会儿,倒是什么都没说。寒洲不由得摸了一下脸,心想,是不是给人看出来了?今天其实不出门才对。
这副字儿默的是贾岛的“夕思”,早上的情绪,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明媚的东西。
秋宵已难曙,漏向二更分。
我忆山水坐,虫当寂寞闻。
洞庭风落木,天姥月离云。
会自东浮去,将何欲致君。
老人看后沉默不语,好端端的小姑娘怎么写这么低沉的调子,倒像是年华已逝、来日无多的样子。
寒洲有些惴惴的。她没有正式拜过师,只是有兴趣就买字贴、看书法展,后来加入了一个书法爱好者的qq群,说起来是半通不通的样子。
“这字认真写了?”老人问。
“也算认真写了吧?今天早上写的。”寒洲有点心虚地回答。
“写字,心要静,心不静,字是虚的。你肯定写了些年头,每个字笔画结构自然都是没问题的,但整篇来看,并没有沉静大气的意韵,这是隶书书法最基本的东西。”
寒洲忙不迭地点头,她知道自己只是爱好者水平。
旁边的“一刀准”有点愣,他觉得那字已经写得很美了,结果让这老头子批得不值一看,这里面的门道果然有这么深吗?
老人看了看他俩,“你那天在地上教人写字,好像不是隶书,能不能再写几个我看看?”
寒洲心里一“咯噔”,心想,还是让人看出来了。
她笑笑,强自镇静,说:“那是家中前辈随便写的,我们几个小辈看学着简单,就也跟着学了。”
老人呵呵一笑,鼓励地说:“写吧,无论什么体,写出来让人觉有气象、有韵味,那就是美。”
寒洲只好问店员要了笔,蘸了水,略一思索,在木板上写下了几行字。她默的是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当然名字这些都隐去了,只有正文。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诗用的是行楷,写得应情应景,显得轻盈跳脱,老人一看就喜欢了。
“哎,还是这个好,好句子,好书体。你,你来念念。”老人高兴地指着店员“一刀准”。
“一刀准”一时有些紧张,看了眼寒洲,强自镇静,轻咳了下,张开了嘴。
念完了,寒洲和老人都禁不住笑。
这个年代没有标点,念成什么样全凭念书人自己的把握。他刚才倒是没有念错字,但确实不流畅,而且断句断错了好几个地方,好好的诗念得全无诗意。
老人一指寒洲:“你听听你家小寒姑娘怎么念。”
寒洲理了理情绪,轻轻地念了一遍,也没用人民广播电台那么夸张的调子,就和每天读书给女儿听的样子差不多。
老人听了哈哈一笑,“一刀准”脸刷地红了。这差距可真是大啊!
“嗯,我喜欢这个,可惜是用水写的,一会儿就看不见了。这是你常用的字体吗?”
寒洲听了略一思索,说:“家中人都觉得这种字体比隶书还简单些,小孩子容易学,就都学了。平日犯懒,什么简单便用什么,只是写字而已,算不得书法。”
老人听了,啧了啧嘴:“民间有高人啊!程邈苦思十年,成就了这隶书,而你家中长辈已经把我华夏文字的书写改变到这般程度,这,这怎么说呢?我们之前都不知道文字笔画还可以这样变化。这让老夫有些难以置信啊!”
寒洲心中偷笑,你不信也得信,眼见为实嘛。
老人苦思良久,急迫地问:“那你家中长辈——?”
寒洲心里紧张了一下,这是调查家谱的来了,她说:“他可能还活着吧,我想不起来了,但愿他活着。”
“哦。”老人想起来了,同情地看了姑娘一眼,这是多好的人家啊,可惜找不到了。想我大秦,国土辽阔,俊杰无数,在朝廷视野看不到的地方,这等诗书传家,自得其乐的人家还有多少呢?
这姑娘更是可惜了,一个人孤苦地流落在这咸阳,寄身在一个商人之家,靠给人打理豆腐铺子为生,多好的容貌,多好的才气也是埋没了。怪不得她哭过,从那样的好人家出来,落到今天这般田地,还笑着出来谋生,已经算是坚强的了。
寒洲看老人沉默,“一刀准”也不知所措,就笑着说:“您老人家今天也出来多时了吧?光顾着指点我了,还要买油豆皮给孩子吗?”
“嗯?哦,要的。孩子是喜欢的。”老人嘴上应着,心思还没回来。
“一刀准”包了油豆皮,双手递给老人。
寒洲就陪着老人出来。
老人走了两步,转过身说:“哪天我写字给你看。”
寒洲忙点头致谢,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老人家,我想打听一件事。”
老人停步:“你说。”
“咱们这花枝街可有出租房子的?我不是指铺面房。”
老人想想,说:“这个不知道,不过我让人问问倒是可以。是谁要租?”
寒洲低头笑了一下,说:“是我要租。”
嗯?老人眉头皱了起来,这都要没处住了?不是说那个商人家对她挺好的吗?这下边人怎么打听的!
“你一个姑娘家,租什么房子?”
寒洲笑笑:“一个人住会更方便一些,花枝街这地方还是更安全些,我也只能考虑这里了。其他地方我也不会胡乱打听的。”
“哦,这样啊!等有了消息告诉你吧。”
“嗯。”寒洲高兴地点点头。这老人看上去是个可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