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经筵过后,一直是被皇帝以“调养身体”的名义扣留在了宫里的轩辕琲和公仪绯被丹公公安然无恙地送回了康王府。
不过,说是送回,也只不过是许了他们回府居住,白日里,二人仍旧是会被再次接入宫中。
再次入宫,不似前些日子过得那般悠闲,随着轩辕珷太子之位无可争议的尘埃落定,一切都恢复如常。自然,平日里的功课也都一并恢复。
轩辕琲和公仪绯每日到了时辰都要前往无涯阁学习。这无涯阁,是为玄国皇族子弟而设的专门学宫,而教导他们之人,便是太傅。
到了轩辕珷这一代,皇裔血脉稀薄,是以,一直以来,谢太傅真正需要教导的学生也只有轩辕珷和轩辕琲二人。
只是,皇帝让既不是玄国皇族,又不是男子的公仪绯一同前来,也不知是怀了何等心思?
虽说需要教导的学生只有三个,但眼下书房里坐着的人却是七个。
“一,二,三,四,五,六,七。嗯?怎么会多出来一个?”
谢太傅手里头拿着一方玉戒尺,从前首的轩辕珷一个个地数了下去,数到最后一个位置,才察觉到那多出来的一个,并不是学生,也不是像许赫,刘时这样陪同前来的伴读。
“你,是什么人?怎会坐在这里?”谢太傅揉了揉眼睛,走过来,用着手里的玉戒尺戳了戳那显然比这些个孩子在年纪上大的多的男人的背。
在自己面前,居然如此放肆,不遵礼数,就这样斜躺在那里,这分明是公然挑衅!
“哦,还请太傅先生勿要见怪,丹公公说,这位先生名唤‘聿清临’,是为我等所寻的一名高手,前来无涯阁教导武艺,兵法……”
公仪绯眼见着这谢太傅和聿清临剑拔弩张,难免会有口舌之争,便立刻上前来,施施然向这谢太傅行了一礼,借这空隙,连忙将谢太傅的玉戒尺拦在了一边。
“既是教导武艺,因何来此,圣人在此,安能在放浪形骸?!”
“耶~圣人归圣人,我进来时已向圣人打了招呼,怎样,圣人没有同你讲吗?”
谢太傅回身用手里的玉戒尺指了指殿内的孔夫子像,却被聿清临回呛了一句。又见着聿清临仍是不拘礼数地斜躺在那里,他可谓是气不打一处来,连胸前的胡子都颤了三颤。
“哈哈,难得难得……”有人小声嘟囔着,还发出细微的窃喜笑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被谢太傅时常念在嘴边的“不肖子”――谢瑾。
看见自家老爹一副气鼓鼓的滑稽模样,谢瑾没心没肺,自己是忍不住,低着头直在那里偷乐。不过,这忍得实在是太辛苦,难免露了马脚,将气没处发的谢太傅招惹了过来。
这下,他笑不出来了。
半晌,没了什么声响。聿清临睁开眼看了看情形,一个个都回了自己的座位在乖乖练字。谢太傅他在踱着步子,穿梭于六人中间,只是时不时还要“恶狠狠”地向自己这里瞪上一眼。
罢了,既然无事,也不到他来授课的时辰,他这便先离开吧,若是再多作停留,这谢太傅一时气急攻心,背过气去,他这和那康王府的管家费了的心思,好不容易混进来谋求的职位,可就要付诸东流了。
宫内不得夹藏私兵,当初被他化而为剑的拂尘自然是不能被他大摇大摆地拿在手里,在此招摇过市。
故而来之前,思来想去,看了看自己新换的枯绿色的衫子,聿清临把拂尘又化成了一个巴掌大的荷包挂在了腰间。
荷包里,他装了些从康王府里头带来的桂花糖。
一边在无涯阁里毫无目的的闲逛,聿清临一边不时从荷包里用右手两个指头拈出一颗桂花糖来丢在嘴里。
“嗯……这雁夫人做的糖,味道还真不差。嗯?乖啦!知道沾了你一身糖,很不舒爽,稍稍忍耐一刻,等我吃完了糖,就将你清理个干净。”
感受到腰间荷包的隐隐晃动,聿清临一掌按压在了荷包上,轻轻地用刚才拈了桂花糖的两个指头,像是在哄孩子一样地摸了摸荷包口,顺便,也擦干净了手指头上的糖渣。
闲逛了许久,也没见有一个人影从谢太傅那边过来,聿清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是叹了口气。
身法利落,不染一尘,聿清临寻了个好屋头,一个翻身,再落下时,已是躺在了无涯阁正殿的屋顶上,姿态,就同他往常倚靠在拂尘上时是一个样子。
“好风,好景,可惜,没有好茶。”
聿清临又是一声叹息,他自幼时因缘际会之下,拜入道门清修,如今已有五百余年。
都道是佛道皆修无情,按他那云游四海,不知何方的师父的说法,他若能舍下,便可早日证得大道。按他那尤为嗜酒的师姐的说法,自己是太过多情,不然也不会沾染了这般红尘事。
太上忘情吗?呵,他做不到。
“让我在这里监督,美其名曰帮我找了个依身之所,天大地大,我聿清临难不成还无处可去?唉,老太婆,也不知这时候是不是又喝醉了……”
聿清临喃喃自语,!眼波在这邺城一隅四处流转之时,却注意到了远处所在的异象。
佛光普照,金轮盛华。如此这般气势恢宏,梵光灼灼,想必是有一位得道高僧,不过,如何他先前在邺城时竟是没有所觉察?难不成,是他修为近来不增反退?
心随念动,身随心转。就在聿清临从屋顶上跳下来,想要前去那溢天佛光之处,一看究竟之时,他今日的冤家来了。
“聿先生好大本事,莫不是嫌这无涯阁太小,非要跑去屋顶才舒坦吗?”
原来,就在聿清临在屋顶上歇息了没多久时,谢太傅结束了他的授课。他在殿内派了人前去找寻聿清临,却是不见人影,没办法,那只好他亲自出门。不料,却正好看到聿清临从正殿的屋顶上跳下来。
真是目无王法,皇上怎会找这样一个狂妄之徒来教导太子他们?!
“聿清临原是山野村人,比不得太傅大人知书达礼,只是觉得在这屋顶之上,风清日朗,让人别有一番开阔之眼界,怎样,太傅大人想试试看吗?”
聿清临说着,还从谢太傅面前划手指向屋顶,作了个邀延之状。
话音一落,来时气势汹汹,言语咄咄逼人的谢太傅立刻变了脸色,尤为客气地摆了摆手。他恐高这一点,知道的可没几个。
“不必不必,我脚踏实地在此欣赏美景,也是一样乐得自在。”
说着,到底是生怕聿清临下一刻将他整个人拎到屋顶,随口寻了个批改文章的由头,谢太傅抽身离去。
看着谢太傅“金蝉脱壳”的模样,聿清临咂了咂嘴。“汝乐与!以庭作井,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
这番声音不大,将其比为“井底之蛙”的无伤大雅的戏谑之词并没有从谢太傅耳边溜走,相反,每一个字都被他听得很清楚。
“井蛙又如何?语于井蛙者,乃东海之鳖。鳖者,团鱼也,即是‘王八’,你说我这一声‘井蛙’,换来你一声‘王八’,哈哈,不亏不亏~”
谢太傅想着,抖着自己的胡子,得意扬扬地去忙了,在他身后的聿清临不知他所想,自然也不知他被这谢太傅叫了一天的诨号。
姗姗来迟,聿清临仍不改先前在众人面前的不羁放纵之态,大摇大摆地步入了正殿。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今天要讲授兵法。可是,该如何讲呢?
就在他坐下思沉之际,轩辕珷看向他的目光却是变了。
“这聿先生好生面熟,在哪里见过呢?”
怀疑重重,轩辕珷满腹疑问,却又不好出声问询,只当是聿清临是邺城里的哪个世家子弟,或是曾奉职于宫中的隐卫。
毕竟,在他“休养”的这段时日里,许将军远调边疆,近畿大营也换了人来管,就连朝中大臣也是多有调换。
可他不清楚的是,那日冬狩,在止水峰的一会,那盏麻沸汤不仅仅是让他做了一个美梦,还模糊了他在止水峰的记忆。是以,轩辕珷并不识得聿清临。轩辕琲识得聿清临,但对他,也只有前两次见面的记忆。
除却在场的公仪绯,知道聿清临真正来此目的的人,也只有刘时等三人了。
天性跳脱,也是同时在下方等的有些不耐烦。谢瑾看着好端端坐着,阖上了眼的聿清临,半天也不见他动一下,可别是睡去了?
怀着这样的念头,谢瑾拿起了自己案上的狼毫笔,饱蘸了乌黑的浓墨,仔细看顾在手里,没让一点墨汁染了自己的衣衫。
踮着双脚,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在另外五人的漠视下,谢瑾一手拿着书卷在前,一手握笔藏于身后,静悄悄地来到了聿清临的案前。
直至这个时候,聿清临还是没有睁眼,气息匀浅,手肘也十分舒服地倚靠在了案上,看样子,睡得真是很熟。
“聿先生,聿先生?”谢瑾唤了他两声,没反应。
确认无误,谢瑾握着狼毫的手飞速而出,啧啧,不如先给他画上两个乌眼圈,就像白罴一样。
手愈发靠得近了,然而就在笔尖即将接触到聿清临眼角的那一瞬,他睁开了眼。
“好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惜,书卷拿反了呀!”
身法灵动,带飞了案上的宣纸,令人眼花缭乱。速度之快,往来之敏锐,谢瑾应对不及,只觉得眼前有一片枯绿纷飞,直绕得他头晕。
宣纸尽皆落地,聿清临也停了下来,一个翻身,人已是站在了谢瑾的案前,他弯了腰,将手里的狼毫笔搁置在了原处。
而狼毫笔的主人――回过头来的谢瑾,脸上,让人目不忍视,那是想要算计聿清临而得来的“肆意妄为,龙飞凤舞”的下场。
双眼各被画了好多圈,过多的墨汁就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仿佛两道泪痕。泪痕尽处,是从人中延伸开来的两撇胡子。当然,他的下巴也没被放过,原本画上的“浓密”的胡须,现在糊成了墨团。
都道是谢太傅生了个“不肖子”,如今,这乍眼一看,谢瑾活脱脱又是一个吹胡子瞪眼的谢太傅。
无涯阁内,已是笑声满堂。
“兵者,诡道也,说的是兵不厌诈。这下你们应该很明白了,好了,下课。”
聿清临又是潇洒地走出了正殿,留下一殿狼藉。
无论如何,今日的课他已讲完,趁着远处那佛光未散,他要前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