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绯一直以为,那一日在东宫里,轩辕珷所说的,不过是戏言。因为,哪怕是他身为太子,需要可靠的外族势力作为支持,也绝不会找上他。
小小的汉国,也只不过是玄国的附属之国,倾覆湮灭,不过是皇帝谈笑间的事情。
可是,公仪绯他想错了。
今年不同往日,明明该是养足了精神等着晚上的花灯宵宴,只是,不知何故,皇帝早先安排了人,又是要办一场佛粥经筵。
其实,那本该是在冬狩前的九月举行。
“天启三年上元佳日,帝临于灵奉神刹,舍粥万民,民皆感泣。”
若不是亲身在场,知晓来了这佛粥经筵的所谓“万民”不过是大臣和一干士族子弟,公仪绯还不知道原来皇帝也是这般虚伪。
后来有幸回了汉国,公仪绯在说书人的嘴里听到这句时,他当时就喷了一口茶出来,弄了自己一身狼狈。
“绯姐姐,绯姐姐!!!我们去喂鲤鱼吧!”
回头,红豆丁又是撞了个他满怀,这一年过去,轩辕琲长高了不少,胆子也是同样。
比如说,昨夜,出伯明明嘱咐了要装病不能过来,今早,却是瞒过了刘出和刘时两父子,偷偷藏在了他的马车里,一同跟了来。
“哈哈,瞧瞧你,昨日里还说自己是个大人了,今天就擦不干净嘴了,你可见过有几个大人是像你般模样?”
从一旁同样偷笑着的雁夫人手中接过一方绢帕,公仪绯用这帕子的一角套住了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擦了擦眼前轩辕珷的嘴角处,那吃完了粥还余下的汤水痕迹。
末了,雁夫人又从端过来了一些来时带来的茶点。轩辕琲迫不及待地上手,便拿了一块塞在嘴里,结果因着吃得太急,一时开始呛咳,她好像噎到了。
“不急不急,这些都是你的,我可不同你抢。”公仪绯笑了笑,又是同时一边轻轻拍着轩辕琲,从雁夫人手里接过来一盏茶水喂到了轩辕琲口中。
若龙吞虎饮,温度正好的茶被轩辕琲囫囵吞枣似得一口气灌下,直到喉咙以下,胸腔以上没了那种逼迫压制的感觉,她这才得以再次舒舒坦坦地长吐了一口气。
“我以前从没来过,没想到原来这灵奉寺的佛粥经筵也不怎样,依我看,这些和尚是该拜雁姨为师才是,连个粥都煮不好,难吃难吃,要不是今早起来我什么没吃,我才不吃那一口粥呢!”
轩辕琲嘟嘟囔囔着,她自小是最挑食的,不好吃的饭菜绝不入口,是以,自断了奶以来,康王府里头的厨子来来回回是辞退了有不下十个。
“难吃?琲儿,你可知道,寻常百姓家里,有时能有这一口粥喝已是难得,都要谢天谢地了。”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从远处内院走了过来,身边除了一干随从,还有从早在旁一直随行的轩辕珷以及刚刚前来拜见圣颜的净生大师。
尊皇帝临,方才还在小小一方亭子里谈笑的两人连带着随侍在旁的雁夫人连忙跪下行礼。待起了身,便侍立在了阶下。
亭中只有两座,一座自是皇帝坐下,另一座,轩辕珷和净生大师退让许久,到底是让净生大师坐了下来。
“唔……嗯……”刚刚还在亭子里头嚷着人家的弟子厨艺不佳,这下方丈直接出来,又被皇帝嗔怪了一句,一向口齿伶俐的轩辕琲,站在阶下,吞吐了半天,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看着眼前支支吾吾的轩辕琲,皇帝仰头大笑,向着她招了招手,唤了她上前来,又将她向着一旁净生大师的方向推了去。
“净生大师,这便是朕口中所说的那个侄儿,康王轩辕琲。琲儿,还不快见过净生大师。”
轩辕琲点了点头,却是犹豫了下,眼前是个和尚,总不能是按宫里头的礼数来,既是佛门中人,该是按佛门之礼,可是,她从来没去过一间寺庙,更是没见过一个和尚,她实在不知晓该如何施礼。
“阿弥陀佛,老衲净生见过小王爷,小王爷不必多礼。”净生大师好似一眼看破了轩辕琲的窘困模样,稍稍从座上起了半身,双掌合十,作了一个浅揖。
轩辕琲见状,当时也明白了净生大师的意思,即刻也是同样双掌合十于胸前,只不过到底与净生大师有些不同,她是向前鞠了一个大大的躬。
“轩辕琲见过净生大师,哎呦!!!”
这一躬,不偏不倚,她和净生大师的头撞在了一起,真是尴尬到了极点。
“哈哈哈,久闻小王爷爽朗大方,为人处世别具一格,今日老衲得见,果然如此。”
虽是被眼前的小娃儿撞得生疼,可净生大师面上毫无嗔色,反倒是大笑几声,抬起一只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发出了几声仿佛拍击在熟透了的甜瓜上的声响。
净生大师的慈眉善目,就此,给轩辕琲的心中留了个笑眯眯老头的印象。
其乐融融,皇帝却是一直留意着轩辕琲,又不时和净生大师交换着眼神,也不知在来此之前,二人之间,又是谈了些什么。
片刻后,净生大师退下回了禅房,只剩皇帝一人还坐在亭中。
“嗯?这是?”
许是坐了有那么一会,茶饮得多了,腹中的吃食也被消化得差不多了,皇帝就将双眼放在了桌上剩的不多的糕点之上。
“是雁姨做的糕点,味道很好。”轩辕琲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阶下不声不响的公仪绯主仆二人,下意识地用手挠了挠自己的脖颈。
这点小动作,自然也被皇帝所注意。只见皇帝瞧了瞧糕点,像是在挑选,嘴里,说的却是轩辕琲。“琲儿,怎么,在皇伯父面前,还想像在谢太傅那儿一样,耍猴戏吗?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个王爷……”
说着,皇帝用着左手的两个指头钳起了一块看似粉糯,被做成梅花样子的糕点,张了嘴,刚要入口。不经意一瞥,却是惊到了。
只见,方才一直左抓右挠,像极了猴子的模样的轩辕琲,脸上不知何时起了星星点点的红点,定是也痒得非常,不然,轩辕琲的脖颈,以及两颊也不会被她自己抓挠的留了几道红痕。
接着,不及再等人问询,轩辕琲只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人紧紧钳制,她既是呼不得呼,吸也吸得不顺畅,只觉得眼前一阵发晕。
“阿琲!”察觉到轩辕琲的异状,公仪绯也不拘礼数,直接一步向前,将其稳稳扶住。
“绯……姐姐,我好难……好难过,呕……”
蜷缩在公仪绯怀里,轩辕琲又是感觉一阵腹痛,接着胃里翻江倒海,直接涌上了她的喉咙,此刻她再也忍不住,躬身向前,将胃里的东西一并都吐了个干净。
“快传太医!!!公仪绯,你竟敢纵容身边恶仆下毒?!来人,将那主仆两个带下去,严加看管!”
粉糯的糕点,被皇帝登时攥在掌心里,碾成了齑粉,剩下的糕点,也被他齐齐砸在公仪绯的脸上。
看着一地腥恶污秽,轩辕琲被几个内侍也抱了下去,而又有两个侍卫,一人钳了他一边的胳膊,公仪绯一时慌了神,他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不断跳动,头好痛。
“慢着,陛下!陛下!糕点是我做的,和公主没有任何关系,要审,要罚,只抓我一人便好!”
就在这时,雁夫人挣扎着,大声叫嚷,全然忘了她是个“又聋又哑”的人。
然而,这忠心为了护主之举,却并没有什么大用,公仪绯和雁夫人依旧是被带了下去。
亲眼目睹,轩辕珷心神一动,身子也向前探了一探,却又是突然想到什么,立刻收了回去,眼神回归了冷寂,看着被被拖行下去的那二人。
这边,皇帝也回头,甚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轩辕珷,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便拂袖而去。
“咯……咯……”轩辕珷的左手的骨节被他握得直响,五个指头的指甲都几乎扣进了血肉里。
不是吾绝情,是你非要断了自己的生机。
且说这边,浑身上下都不舒坦的轩辕琲迷迷糊糊着,仿佛看到了刘出。哦,原是回了王府了,好困,好难过,先睡一觉。
“王爷,王爷!!!你快醒醒!出伯带你去享颐斋!快醒醒啊!”
眼见着太医们是一个个摇头离开王府,刘出手足无措,只好拼命地摇晃着榻上轩辕琲的身子,声音带着哭腔,手也在颤抖,却还是在不停地摇晃着轩辕琲,只期望她能在下一刻就睁了眼,从榻上蹦起来,告诉他这次是又被耍了。
“出伯……唔!让我一试!”原是站在一边的王小良,跪下来,和刘时一同拉着刘出,却在瞬间一个激灵,身子也是振了振,嘴里说的话,连后来他自己也是感到莫名其妙。
刘时了一眼王小良,劝解住了刘出,心里一阵纳闷,缘何他竟是变了个人一样,他不经意,在窗外的一角,发现了半张脸,竟是聿清临!
既是已然安抚住了父亲,刘时便说了个帮忙的借口,不等他走,便先被刘出推了出去。
“聿道长,你是否该给我一个解释?”
聿清临听到声音,回了头,一脸好似调皮捣蛋被抓的神情,随即又变作了风轻云淡。
拂尘一甩,他随手施了个术法,隐去了他和刘时的身形。这样,也省的日后许多麻烦。
“看看里头那孩子的神色,你该知道她是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但是,只有糕点里的牛乳是我放的。”
刘时点了点头,从刚才听来的那脉象的变化来看,本来只要将余毒再除个干净,轩辕琲绝无性命之忧,几个太医却摇头告辞,不是他聿清临在窗外施了术法干扰,便是那几个太医只能遵从旨意。
“道长果然神算,知道今日我家王爷会被落毒,便在糕点里头加了王爷吃不得的牛乳,烈毒大半都被吐了个干净。可是,不知聿道长您可有料到绯公主和雁夫人被你无端累入了天牢?”
刘时横眉一对,聿清临仍旧安然自若,右手几个指头并不着急地来回流转。
“放心,他们二人,绝无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