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无巧不成书。
果儿进府后,就被安排到景澜院,如今是冯晓瑟房里的二等丫头,本来是轮不到她来陪同小姐外出。因着大丫头春萍、秋萍都在忙于收拾往普度庵进香所需的物品,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冯晓瑟那日到景寿院请安,便带上了果儿。
李竹君的眼神变得凌厉:“事关重大,果儿说的话,你信得过?她有这种毛病,是怎么骗过验身,进得府里来的?她又怎么能够确定,她手腕上的红疹子,就一定是因了那串红珠子而来?”
深宫,红麝串,冒充红珊瑚,如果事情属实,那么这就是一泓深不可测的浑水。冯府在京城权贵人家里虽然排不上号,但至少宫里还是立着一位修容娘娘。与皇家扯上干系,任何事情都会变得不简单。
果儿的突然出现,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她主动说出香料的事,到底是忠心为主,还是另有目的?
“母亲您担心的事,女儿也想到了。那日,我房里与往常一样,没多出来什么,也没少了什么。并没有人刻意在我跟前提起果儿,也不见她四处晃荡引人注意,是我要往景寿院请安,突然想起果儿这个名字还挺可爱的,就亲自点她跟着我。
我让秋萍暗暗查过,果儿是个挺本分的人,平日里只在景澜院里活动,极少与院外的人打交道。她不出挑,也不懒惰,人缘不错。至于她私下里是否另有主子,被人驱使,女儿手上得用的人不多,无法查证。
我在香膏里调上玫瑰香粉,涂在果儿的脖颈、后腰处,又从私库里翻出了积年未用过的奇楠,碾成些粉末,用在果儿的肘弯、膝盖、脚踝处,亲眼见到完好的皮肤长出红疹子,与那日我见到的,一模一样。
我单独问过果儿,她说她在家里的时候,家里穷,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从来没见过,甚至没听过香料这种东西,所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
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是春日里,她为衣服熏香防虫,那次接触的是藿香。红疹子起来的时候,手臂、胳膊,满满都是。她又惊又怕,还不敢告诉管事的,怕被撵出去,自己悄悄煮了些艾草水,洗了洗皮肤,好在红疹不过一两日,就渐渐消退了。后来她又接触到了百合香、依兰香、沉水香,无一例外,都会起红疹子,于是她就确认了自己的这个毛病。
为了避免发作,果儿平时很小心,尽量地避免接触到香料,连香脂香膏也是不用的。那日祖母房里,并未熏香,只是剪了两支梅花插瓶。除了红珠串,果儿并未接触其他物事,而且红疹子是在她拿住红珠串之后才出现的,所以可以确定。”
可以瞒骗过眼睛,却骗不过身体的异常反应。
“原来是这样。”
李竹君心念飞转,冯晓瑟事后的应对还算完整,那串红珠子看来的确有古怪:“果儿你可安排好了?”
冯晓瑟道:“我让她去书房整理书籍,那里僻静些,少惹人注目。”
在还未查清果儿的来历,确定她是可以信任的情况下,把她调开,既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防备她。
李竹君又问:“那红珠子共有几串?”
冯晓瑟回答道:“共有两串,其中一串被三姐姐挑走了。”
三小姐冯晓笛,是二房老爷冯子善的长女。冯子善是庶出,生母万姨娘已经去世。
“三小姐挑走的那一串也有问题?”
冯晓瑟摇摇头:“这女儿就不能确定了。二姐姐先挑,而后我再选。后来五姐姐说喜欢,就从我这里拿走了。最后回到景澜院,果儿才将异常告诉我。”
有光明,就有黑暗;有美好,就有肮脏。
作为母亲,有最美好的希冀:自己捧在心尖上宠爱的孩子,面对的全部是光明和美好。但,这是不现实的。李竹君今日才恍然发现,孩子已经成长,有足够的心智去面对人生的黑暗和肮脏。
心里翻来覆去,沉思许久,该把女儿放到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来对话,还是始终把她守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许久,李竹君终于决定,她沉声道:“传闻,府里大小姐晋位修容,是陛下给予她的补偿。修容怀胎三月,小产了。”
冯晓瑟一愣,没有料到母亲会对她说这些,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并不适合知道这一类的秘辛。但转念一想,又为母亲对自己的信任而欣喜。
宫妃有孕,血脉延绵,对皇家,对母族,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既然冯修容怀孕了,为何不向冯府报喜,为何没有昭告天下?
“是意外吗?”冯晓瑟斟酌着问。
李竹君深深地看她,意味深长地:“后宫里,永远不会有意外。”
冯晓瑟心中一沉,又问:“老太爷、老太太知道吗?”
两位老人最近红光满面,心情似乎非常好。
“消息被封住了,还是你外祖母从淑宁太妃那里听来的,然后悄悄递给我。至于老太爷、老太太知不知道,不好说。”八壹中文網
李竹君的母亲,现任的昌国公夫人诰命一品,她与先帝淑宁太妃是表姐妹,话语投机,关系亲密,经常进宫与淑宁太妃说话解闷。
冯晓瑟陷入深思,眼波仿似有水光在流动,好一会儿之后,她缓缓说道:“红珊瑚是贵重的宝物,人人都知道大姐姐最爱红珊瑚。听老太太说,大姐姐笃信,红珊瑚的灵气能给她带来好运,所以她佩戴的首饰,几乎都镶嵌、妆点着红珊瑚。
老太太还说,大姐姐的永福宫,有一株两人高的红珊瑚树,鲜艳润泽,枝干粗壮如碗,形体开阔如扇,称得上是稀世奇珍。至于各色珊瑚盆景、玩器,那就更多了,不一而足。”
红珊瑚生长在远离人烟的深海里。东省临海,宫里品相优良的红珊瑚,几乎都是东省永盛候古家所进贡。
如今看来,已经有技艺能将红麝珠的香味掩盖着,并且做成与红珊瑚珠一模一样,外人看来天衣无缝。那么,做出一株与红珊瑚树毫无二致的红麝树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竹君早已经想到这一层,轻叹一声:“天下之大,有不少能工巧匠,想不到技艺已经出色到这样的地步,堪称鬼斧神工。”
话说到这里,两日前景寿院里的那场小风波,谁是谁非就已经不再重要。深宫里的斗争,没有硝烟,但却比战场上的厮杀更为恐怖。因为它是阴狠的,森冷的,甚至是以和善的笑容为掩盖的。两串红珠,仿佛两条血带子,将这种残酷延伸到宫外头。
雪已经停了。
从绞纱帐的缝隙向外看去,天空一片灰蒙蒙。云层密密厚厚,堆堆叠叠,一直延伸到天边。
冯晓瑟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慢慢涌出,直至四肢百骸。她拿起茶盅,放到唇边,正要喝,被李竹君止住:“冷茶伤胃,莫喝。”
“母亲……”
冯府风光无限的荣耀,竟然是以冯修容的失子之痛所换来的,人人喜悦欢欣的时刻,谁又会怜惜冯晓筝的感受?
成王败寇。落败的人,有补偿,却没有公道。
冯晓瑟有些惶惑,有些迷茫。
李竹君握着她的手,温暖从手心传递:“母亲懂得。之所以跟你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你对人心失去信任,而是想告诉你,人是有欲望,有所求的。在实现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付出代价。
人心隔肚皮,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今天对你微笑,明天会不会转身就将你出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是这个道理。
你的性子落落大方,宽容,以善意去揣摩人心。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它使你很容易忽略别人隐藏的恶意,使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出卖?母亲,您的意思是……”
“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我们看到的结果,有可能是虚假的,扭曲的,甚至经过利益交换的。
冯修容流产,不外乎两种结果。也许是无知无觉中被人所害,只能惋惜她的手段不够,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孩子;也许是她窥见了别人的算计而顺势为之,那么便是有更为重大的诱惑,使得她愿意以放弃孩子为代价来交换。”
冯晓瑟想了想,情绪有些低落:“母亲,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我的思路。”
李竹君温柔地:“慢慢想,不着急。
今日母亲与你说的话,涉及宫中,已经出格了。出得我口只入你耳。回头我把果儿带走,让她在我房里伺候。红珠子的事情就交给母亲处理,你不要理会了。
我们只是普通人,那些污七八糟的事不掺和,也没这个能耐掺和。我们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炭盆里的火光渐渐熄灭,在寸寸冰冷的空气中,世界,仿佛被隔绝了一般。
夜,似乎蕴含着神秘的美感。
没有星光,远山隐没在一片浓重的阴影里,只能模糊地看见浅浅的轮廓。
北风呼啸,凛冽刺骨。
这样寒冷的夜晚,最适合全家围坐在小火盆旁边,烤上两个土豆或者红薯,点滴的温馨,足够驱散一夜的寒意。
马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面上奔跑着,家,已经近在眼前。
冯子康紧了紧身上的裘皮大氅,迈着大步,走进景澜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