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柱大门的清水脊顶上,有两只喜鹊落脚。喜鹊身上的黑色羽毛油光水亮,乌黑的眼珠子东张西望,神气活现地昂着头喳喳叫着。
刷了新漆的红木大门缓缓合上,兽头黑油锡环叩出轻微的声响。
圣旨的到来,仿佛是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浪花翻腾不止。
冯子善一马当先,笑着对大老爷道:“恭喜大哥,修容娘娘荣宠万千,如今是省亲,想来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小弟往后还得靠着大哥多多提携。”
大老爷搓着双手,容光焕发,女儿深得圣心,身为父亲,也是与有荣焉:“这是自然,修容娘娘的风光也是冯家的风光。”
老太爷倒是很平静,完全没有了才刚的兴奋,他将手上的圣旨交给大老爷,吩咐道:“你亲自送到中堂,好生将圣旨供奉着。”
大老爷连忙双手接过,口中应道:“是。”
老太太已经被丫鬟扶起,她喜上眉梢:“宫妃归府省亲,这是国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恩典呐。”
大太太的表现更为让人咋舌,她一会儿笑着,嘴角快要咧到耳旁:“我的筝儿果然是个争气的。”一会儿哭着,泪如雨下:“筝儿啊,想不到娘亲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看着你回家。”
二太太上前,亲热地挽着大太太的手臂,又拿着丝帕给她擦拭着泪水,安慰道:“大嫂,天恩浩荡,很该高高兴兴才是。”
李竹君略微苍白的脸上挂着应付式的笑容,拢在阔袖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冯子康看出她的异样,不动声色地靠近,关切地轻声问:“竹君,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舍?”
这种场合之下,可不能失了礼数,不然,又会惹来麻烦。李竹君深深地吸了口气:“许是昨夜浅眠,有些头痛,不妨事。”想了想,又道:“老爷,修容娘娘省亲,是府里的大事,您免不了要在当中搭把手。只是人多手杂,您凡事要多仔细。”
紧随着省亲圣旨而来的,是翻修府邸,采买各色物品,涉及大量的银钱,里头的水必然很深很浑。
冯子康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夫人放心。这是大房的喜事,不是咱们三房的,点到即止,我心里有数。”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不起眼的冯晓磬,她双眼空洞,呆滞地望向前方,仿佛自言自语:“你回来,是为了映衬我的卑微么?”
冯晓磬的脚伤留下了瘸腿的后遗症,而她因此而自卑,性格再没有往日的活泼伶俐,原本哄着她的老太爷、老太太,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和热情。就连一直溺爱她的大太太也渐渐地变得冷淡,总是烦躁地呵斥着她,并且回忆着冯晓筝的好处,使得一直以来备受关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冯晓磬感受到了情绪上强烈的落差,十分落寞。
任凭着灿烂的笑脸从眼前划过,任凭着喧闹的声音从身边飘过,冯晓磬的心里没来由地落寞起来,一切的热闹,与自己无关。
她挪了挪身体,想要悄悄地离开,也许是跪倒在地上太久的缘故,腿脚麻木,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跌倒的样子。
一双有力的手,从她身后搀扶住她,她转脸一看,愣了愣,随即扯了扯嘴角,苦涩地:“谢谢六妹妹。”
“小心些,累了就让丫头扶你回房歇息。”
冯晓磬承认,自己掩盖得并不好,至少被她发现了,凉凉指尖映衬着的彷徨无措。
只是想不到,唯一的关心竟然来自于给予自己羞辱的人,想想那两个狠狠的耳光,至今仍旧让冯晓磬心有余悸。
这是讽刺吗?
冯晓瑟轻轻松开手,不料被冯晓磬反手握住,冯晓瑟不解地望向她:“五姐姐?”
“我的丫头们都躲懒去了,六妹妹要是得闲,就陪我走一趟吧。”
想要拒绝,她眼底的黯然让冯晓瑟心软:“好吧。”
春寒料峭。
有一股股的凉风,流连树梢之间。枝头上一抹抹的新绿,仿佛合着有韵律的节拍,在风中翩翩起舞。
空气中的冷意,像看不见的细小银针,寻到了缝隙便无孔不入,刺得皮肤微微发疼。
冯晓瑟和冯晓磬缓慢地走在路上。
“六妹妹,你讨厌我吗?”冯晓磬抬起眼眸看她,缓缓地说道。
冯晓瑟想了想,应道:“不讨厌,可也不喜欢。”
冯晓磬轻笑:“我讨厌你,你那满不在乎,目空一切的样子,尤为让我厌恶。人的私欲太多,你的大度是装出来的。”
冯晓瑟有一瞬间的怔然,虽然是姐妹,但她们的交情浅,感情也浅。交浅而言深,愚也。冯晓磬突然说这些,有何居心?
脚下踩着一片枯叶,发出轻微的脆响。
见冯晓瑟默不作声,冯晓磬又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得就是我吧。想要的越多,得到就越少。如同我的母亲嫉妒三婶,凡事都与三婶攀比。我呢,想要做冯家最出色的女儿,胜过所有的姐妹,包括大姐姐,我想要有你们没有的运气,想要有你们没有的幸福。”
竟是这样吗?所以当遇见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的探花郎,要不顾一切地拥有,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虚荣?抑或两者兼有之?
冯晓瑟沉吟片刻:“泛滥而放纵的私欲,最终导向的,必定是恶。五姐姐,你心肠不坏,不要逼自己走上这条路,你不会快乐的。”
冯晓磬仰头望天,厚厚的云团仿若千堆雪,她呵出一口白气:“我自然是快乐的,不过这份快乐就像是肥皂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呯的一声,碎掉。”
说完,她摸了摸伤腿,垂下头,遮埋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
任谁见到这样的情景,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生出同情,冯晓瑟的声音软了下来:“五姐姐,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我只想说,如果你推开一扇窗,窗外繁花似锦,你想要摘一朵,可惜够不着。那么你可以选择从窗子爬出去,也可以选择拆了窗子。你也可以都不选,关上窗子,打开门,从另一条路达到自己的目的。”
冯晓磬侧耳倾听。
冯晓瑟继续道:“大夫说你的腿不可能完全恢复如初,世事无绝对,你别放弃,也许就会有奇迹。哪怕腿真的好不了,你身上其他的优点也足以掩盖这项缺憾,完全没有必要自怨自艾。”
冯晓磬摇摇头,叹道:“六妹妹,你不懂。美玉上的瑕疵尚且影响它的价值,何况是人呢。”
“所以,你又何必执着。价值几何,由你自己来决定,而非旁人。幸福与否,在于本心,何须与人比较。”
冯晓磬思索着,许久,她才很认真地说道:“六妹妹,谢谢你。如今你是这府里唯一愿意听我说话,陪我说话的人。也许将来我还会继续讨厌你,不过这一刻,我真心地谢谢你。”
冯晓瑟凝视她:“没什么,就当是替你解闷,你我姐妹,我总归是希望你好。”
冯晓磬迎上她的眼,相视一笑。
风卷拂着,将声音轻轻吹淡。
入夜,分外寂静。
李竹君踏着月色,停在冯晓瑟窗前。望着橘黄色的灯影,她突然有些胆怯。既然冯晓瑟的预言已经成真,就意味着有更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将要接踵而至。可她还未准备好该怎样去应对。
枯萎暗黄的花瓣,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在她的肩头。看着看着,李竹君感到一股不可抑止的凄然涌上了心头,万事万物,有兴旺就有衰败。花儿如此,人如此,家族也如此。
远远望去,冯晓瑟正与往常一般,潜心练习书法,她握着紫毫的手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十分潇洒。丫鬟秋萍站在案几边上,捏着墨块,为她研墨。
很美好,很宁和的时光。只是这份美好,这份宁和,还能持续多久?
冯晓瑟如今已痴迷在书法艺术当中。她固执地认为,书法蕴含着某种魔力,能够让人感到平静。每次提起笔的那一刻,整个人,整颗心都沉浸其中,没有杂念,没有烦忧。
一笔一勾一画流露的韵律,似乎隐藏着天地间至简至繁的道理。有些道理她了然于胸,有所感悟;有些道理高深莫测,她仍然感到迷茫。
“太太。”李竹君一踏进屋子,秋萍便屈膝向她行礼。
李竹君心头烦躁,摆摆手:“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伺候了。”
秋萍悄悄抬起头,眼角的余光瞥见李竹君不似往常那般和颜悦色,慌忙应道:“是。”她走出屋子时,还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瑟儿。”
冯晓瑟收笔,抬头,道:“母亲。”边说边搁下笔,瞅了瞅刻漏,问:“母亲这个时候过来,可用过饭不曾。”
李竹君摇头,叹气:“哪里还有用饭的心思。修容娘娘归府省亲。于府里旁人,是喜;于我,是忧。”
李竹君的焦躁,冯晓瑟感同身受。她几乎经历过同样的心路历程,由震撼,不相信,到震惊,接受,到绝望,复又再重燃希望。
冯晓瑟说道:“母亲,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