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和喜鹊都是母亲身边得用的人,忠心耿耿,我护着她们也是应当。”
李竹君面上和颜悦色,眼眸却透着担忧。今日普度庵所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已经知晓,当冯晓瑟扶着受了伤的殷远郊走出桂花林,百灵和喜鹊正守在林子外头焦急地等候,她们也不知道为何会与冯晓瑟失散了,只觉得林子好似一个迷宫,左拐右拐,便不见了冯晓瑟的人影。
冯府的事情尚且一团乱麻,如今冯晓瑟又莫名地卷入了殷家的秘事,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叹了口气,李竹君吩咐道:“画眉,到外头让她们起来吧。就说六小姐为她们求情,暂且就饶了这一回。”
画眉忙应道:“是。”
一室清幽。
许久。
李竹君缓缓地开口说道:“瑟儿,今日宫里有消息传出来,冯修容她触怒了陛下,被降为正三品婕妤。”
冯晓瑟眼眸含着比深秋更清冷的神韵:“为了什么缘故?”
李竹君摇摇头:“不知道。皇后娘娘下了令,连一丝风都透不出来。”
“连淑宁太妃那里也没办法?”
李竹君的母亲与淑宁太妃是表姐妹,感情亲厚。
李竹君道:“没办法。”
冯晓瑟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怪不得今日府里安静得不像话,景寿院和景湖院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的。”
“形势似乎越发严峻了。山雨欲来啊。”
冯修容被降为婕妤,证明宫里出事儿了。而后宫和朝堂是紧密相连的,几乎可以预料朝堂也会有事情发生,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冯家。
“母亲,我想进宫。”冯晓瑟旧事重提。
李竹君脸色一沉:“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事儿吗?瑟儿,万事有父亲和母亲,你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不要多想。”
“母亲,我在命途之中看到的未来,父亲并未外放,您也没有怀孕。我们微不足道的力量,却实实在在地推动着命运在改变。如今最大的一个危机正在酝酿,我们无法预料宫里的冯婕妤什么时候会变得疯狂,不顾一切,这种时候是最容易被人利用的。所以我必须进宫,将一切消弭于萌芽。为了父亲,为了您,为了哥哥,为了还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为了我们这个家,我必须进宫。”
李竹君的心情十分复杂,尤其是冯晓瑟那一句“为了父亲,为了您,为了哥哥,为了还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为了我们这个家”戳中了她的心。牵挂的越多就越难做出选择。
“瑟儿,你让母亲怎么能够忍心,怎么能够心安,将所有人的幸福建立在你的牺牲上。”
也许是拥有了一段异乎寻常的人生经历,也许窥见未来仿似渡过了一生,冯晓瑟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聪慧。
她浅浅地笑着,神情如常:“母亲,进了宫未必会苦,也未必会在宫里耗费一生。我想过了,我可以做个宫女,不显眼,这样便可在一旁悄悄地观察着大姐姐,如果发现她有异动,我再想法子制止她。何况宫女侍奉是有年限的,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
李竹君瞪了她一眼,脸色越发难看:“宫女为奴为婢低人一等,在主子面前贱如蝼蚁,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打杀。你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虽说不上娇生惯养,但怎么也不可能让你去受这般苦难。再说了,冯家好歹是官宦人家,出了个三品婕妤,若是有女儿入宫为婢,怕是脊梁骨都要被人在背后戳弯了。这个念头不可再有。”
冯晓瑟咬着唇,垂下头:“母亲,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李竹君脸色缓和下来,柔声道:“关心则乱,母亲何尝不明白?越是到了关键的时刻,就越要冷静,沉住气。我们慢慢来,从长计议,好不好?”
冯晓瑟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点点头。
天阴沉沉的。也许要下雨了。
燥热被一阵阵的凉风驱散,铅色的云朵又厚又密,挨挨挤挤,到处一片灰蒙蒙,让人心中莫名的有些沉郁。
如同李竹君所预料的那样,朝堂之上,风起云涌。
长恭帝亮出了确凿的官员贪墨的证据,一举拉下三位朝中重臣,分别是中书侍郎莫伟,兵部侍郎李立,御史中丞罗旭。这三人乃是四侯一派里头的重要人物,除去这三人,便是削弱了四侯在朝堂中的势力。
一段时间里,京城风声鹤唳,御林军整齐的脚步声,竟成了催命符一般的存在。金玉满堂的大家族,转眼被问罪抄家,顷刻覆灭。
幸运的是,这一次的动荡并未牵连到冯家,饶是如此,老太爷和大老爷也着实老实了许多,终日蛰伏在府里头,不再像是往日般交际活跃。
而李竹君则是忙着收拾行囊,准备跟随冯子康往北省上任。
殷府。
冬雪亭。
殷远郊做完了一天的课业,百无聊赖。他面前摆了一个小小的土陶坛子,就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腌菜坛子,褐色,没有任何花纹,但他看了好长的一段时间,脸上还时不时流露着丝丝的笑意。
“啪”,殷远郊的脑袋被人重重地拍打了一下。
谁这么大的胆子?
殷远郊回头,生气地正要开口,就见到冯晓信笑得灿烂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伸手,一把将冯晓信推开:“有事说事,少嬉皮笑脸的。”
殷家待冯晓信亲厚,于是他在殷家后院来去自如。
冯晓信转个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手臂上的伤,好了没?”
殷远郊不甚在意地说道:“早好了。”
殷家的疗伤秘药功效很是强大。
冯晓信点点头,又指着土陶坛子:“唉,远郊,我妹妹做的蒜茄子,好吃不?”
嘴角抑制不住地翘起,眼里铺满笑意,声音却依旧淡淡的,殷远郊道:“嗯,还不错。”
冯晓信白了他一眼:“只是不错而已?你可知我和妹妹花费了多少心思?先用鸡皮熬出鸡油,鸡肉煮出鸡汤。将茄子洗净入鸡汤锅里煮熟,出锅晾凉,撕成条状,放在盆子中。然后将上好的蒜头放入碾钵里捣成蒜泥,加盐加鸡油,拌好之后混入盆子中的茄子里,搅拌均匀。最后放入土陶坛子里,用黄泥封好。放置到阴凉的地方,两天之后方可开封食用。”
殷远郊斜睨着冯晓信:“呦呵,你帮忙来着?向来管吃不管做的冯四少爷怎的这么勤快?”
冯晓信哈哈笑着:“我给妹妹打下手,捣蒜泥。这庖厨之事,偶尔做做,也挺有意思的。”
“才送来三坛子,你也忒小气了。祖母尝过之后,说是咸鲜爽口,就着粳米粥吃最好,全拿走了,我好不容易才抢回来半坛子。”
冯晓信一抬手,勾着他的肩,笑道:“既然都喜欢,下次我让妹妹多做些,反正茄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说着,他的眼神有些黯然:“只恐怕这样高兴的日子不多了。”
殷远郊皱着眉,问:“出什么事儿了?”
冯晓信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精神有些萎靡地伏在八仙桌上。
殷远郊轻踢了他一脚:“男子汉大丈夫,有事说事,别婆婆妈妈的。”
冯晓信抬眼看他,道:“我父亲外放北省县令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中秋之后便即刻启程。”
与冯晓信相处的时间长了,加上冯晓信那直来直去的性子,殷远郊也多少知道冯家人的相处模式以及几房那纠结的关系:“府上老太爷老太太发飙了?”
冯晓信点点头,回想那天冯子康和李竹君跪在景寿院正堂,被老太爷、老太太轮番斥骂,心中便极为郁闷。
总归一切都过去了。就如父亲说的,向前看,希望在明天。
殷远郊垂下眼帘,看似无意地问:“你与妹妹也随同三老爷、三太太一起前往北省吗?”
殷远郊不提这还好,一提,冯晓信整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我自然是要随着父亲、母亲一起走的,只是妹妹……”
殷远郊的心悬了起来:“妹妹怎么了?”
“妹妹她要进宫了。”
殷远郊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进宫?”
冯晓信并未留意到他的异样,径直说道:“淑宁太妃的寿康宫缺一名女书史,外祖母昌国公夫人进宫与淑宁太妃说话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提起了妹妹,淑宁太妃欢喜,便下旨召妹妹入宫。”
殷远郊很快从震惊中平复过来,他沉吟着:“女书史,宫正司从五品的女官。”
冯晓信烦躁地挥了挥手:“管它是几品,一入宫门,就再也没有自由了。”
说是有品阶的女官,其实不过是高级的宫女,同样做着伺候人的活儿。
殷远郊问:“府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什么意见?”
冯晓信冷笑:“大老爷脸色黑得像是墨汁,大太太快要癫狂了,老太爷老太太倒是一言不发。”
都以为冯晓瑟进宫,是要博个锦绣前程,无上荣光,冯晓信却坚信,自己妹妹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性子,她要进宫,必然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面对着她冷静得几乎不含感情得双眸,冯晓信心里有着莫名得酸楚。
“妹妹愿意进宫?”殷远郊又问,他觉得自己那颗炙热的心正一点点地失去温度。
冯婕妤在宫中犯错被降了位份,被禁足,难道是冯家为了家族的荣耀,走了淑宁太妃的路子,再送一个女儿入宫固宠?
“她愿不愿意,结果也是没有区别的,不是吗?”
冯晓信颓然地说道。顿了顿,他又道:“母亲比较冷静,父亲急得上火,嘴里燎泡,甚至还嚷嚷着要到昌国公府与外祖母理论。最后还是妹妹将他劝好的。”
既成事实,再无更改的可能了。
殷远郊紧紧地咬着牙根,他似乎已经尝到了一股苦涩的滋味。
那是一种隐秘又特殊的感情,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诉诸于口。像是微寒清晨里的红霞,又像是清冷夜空的明月,可望却遥不可及。少年郎的心中,那些魂萦梦牵的时光,因着这种感情而变得绚丽多彩而又忐忑不安。
偶尔的一次相遇,那清丽的身影便从此烙印在心间。想要再见,又害怕再见。害怕唐突了她,害怕唐突了这份纯净。
殷远郊强打着精神安慰冯晓信,同时也在安慰着自己:“别太难过了。宫女二十五岁能够出宫,女官若是得了皇太后或是皇后的恩典,也是可以出宫的。”
冯晓信闻言,先是无奈一笑,继而点点头:“总归是个盼头吧。”
一时默然。
许久,冯晓信才干涩地笑着,打破沉默:“对不起啊,兄弟,让你陪着我郁闷了一回。”
“既然是兄弟,就别说这外道的话。”
殷远郊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内心彷如狂风裹挟着暴雨,一片冷然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