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音隐约传来。
冯晓瑟和刘忠同时松了口气,皇后身边跟着的人多,歹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自己暴露在众人之前。
知书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冯晓瑟连忙上前搀扶:“知书姑姑,您辛苦了。”
知书缓了缓脚步,喘了口气,才道:“不妨事。”
淑宁太妃回身,见知书疲惫的样子,心疼地埋怨道:“知书,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经得起几次折腾?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让个小丫头过来通传一声便得了,东跑西颠的,不累才怪。”
知书笑着:“我闲不住,况且这边的情景,着实让人担心。”
淑宁太妃叹了口气,拍了拍知书的手背,不再说话。
车驾无法驶入梅林,皇后便下车,在太监宫女的开路之下,步行而入。
皇后,闺名文采薇,中书令文正道之女。十二岁时被先帝赐婚为太子妃。先帝薨,陛下即位,正位中宫皇后。
远远地,只见文皇后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高挑,肤光胜雪,螓首蛾眉,双目盈盈有神。她穿一身金黄滚边玄色缎面绣缠枝花纹大镶大滚灰狐狸毛大氅,额间戴着鹅黄色七星连珠抹额,飞天髻上是一支十二尾的镶珠大凤钗。
文皇后容色极美,不是妩媚动人,也不是清丽秀美,而是端庄高雅,落落大方,那雍容华贵的气度,让人不敢正视。
人群浩浩荡荡,越走越近。
冯晓瑟不动声色地后退着,将自己掩藏在刘忠和知书的身后。
“给皇后娘娘请安。”淑宁太妃领头,带着寿康宫的几人,屈膝行礼。
文皇后微微侧身,只受了淑宁太妃半礼,随即伸手将淑宁太妃扶起:“太妃娘娘您是长辈,很不必多礼。”
淑宁太妃淡然一笑:“皇后娘娘心慈,但到底礼不可废。”
文皇后眸光朝淑宁太妃身后瞥了一眼,便道:“平身吧。”
寿康宫的几人同声应道:“谢皇后娘娘。”
在雪中站得太久,淑宁太妃的双腿有些麻木。安定日子过久了,她也不愿涉入后宫龌蹉的斗争中。
省略了客套,她直接对文皇后道:“惊扰皇后娘娘实非本宫所愿,只是人命关天,不得不慎。”
文皇后顺着淑宁太妃的目光,往那宫女上吊处看了看,而后温声道:“太妃娘娘今日受惊了,不若先回寿康宫歇息?这里就交由本宫来处置。”
文皇后的话正合了淑宁太妃的心思,她笑着:“如此,便劳累皇后娘娘了。唉,人老了,就越发惫懒了,只能管着寿康宫这一亩三分地,旁的,是没有心思精力过问了。”
淑宁太妃这话,便是在隐晦地告知文皇后,那吊死的宫女不是寿康宫人,与寿康宫无涉。后妃斗法,你死我活也罢,天翻地覆也罢,只不能殃及池鱼,扰了寿康宫的清静。
闻弦歌而知雅意。文皇后恭敬地微笑着:“太妃娘娘治下严谨,本宫料想,此事定然与寿康宫无涉。”
淑宁太妃赞许地看了文皇后一眼,便施施然地带着寿康宫的几人离开了梅林。
回到寿康宫,随着那一声沉重的关门声,两扇宫门合闭。冯晓瑟顿时觉得轻松舒适了许多,至少精神用不着再绷得紧紧的。
淑宁太妃满面倦容,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攫住冯晓瑟,半晌,才道:“瑟儿,后宫中的生存之道,是要懂得明哲保身。善于知进退,远离是非漩涡。你可明白?”
淑宁太妃这是善意的提醒,或者说是警告。于寿康宫而言,宫女上吊一事,自离开梅林那一刻起,就已经结束。至于那宫女是自杀也好,凶杀也罢,由此而引起的明枪暗箭,自有皇后娘娘来操心。
所谓的正义感,在后宫,是多余而又无益的。出头的橼子先烂。得意张扬,多嘴多舌,后果不是众矢之的便是遭人陷害。
冯晓瑟神色凝重:“奴婢明白。”
淑宁太妃声音和缓了些许:“先回屋歇着吧,明日再到跟前来伺候。”
“是,奴婢恭送太妃娘娘。”
目送着淑宁太妃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冯晓瑟才转身,往东配殿走去。
静谧的夜晚。
厚云浓雾被风吹散,天幕黑得深不见底。
有一弯月牙悬挂着,那皎洁的光,特别白,特别冷,只是遥望,也能觉得那股寒意沁入骨髓。
懿坤宫。
后殿。
明堂正中设紫檀三屏花开富贵宝座,宝座之后,为七扇嵌玉石高山流水紫檀底座屏风。两侧,各摆放着四足八方雕牡丹花香几。香几上,是一对黄龙玉雕石榴摆件。
镀金白玉镶嵌宫灯,照耀着天家无上的繁华和荣耀。绿釉三足兽头香炉,吐着袅袅薄烟。
长恭帝连晔随意地歪坐在宝座上,一手撑头,一手搭在扶手上,明黄万字花纹镶边墨色素锦长袍,腰带松松垮裤地系着,双目微合,看似在闭目养神。
他肤色极白,唇色也淡,像是长久不见阳光,只盛开在寂寥午夜的幽冥昙花。乌黑又浓密的长发,并未挽成发髻,明黄丝带束成长长的马尾,蜿蜒在身后,漫不经心间流露着一股瀑布般汹涌夺人的气势。
文皇后穿一身出风毛秋香色绣宝相花纹袄裙,发髻上金器全无,只簪了两朵芙蓉玉芍药花簪。她端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手拿着针线在绣花。绷子上,是竹报平安的花样子。
夜下寒窗。
喧嚣的纷纷扰扰被淡化,阴暗的角角落落被掩盖。
“梅林那宫女的身份查出来了?”长恭帝的声音带着浅浅的鼻音,带着浓睡初醒的慵懒。
文皇后停下手里的针线,抬头看他:“查出来了,名叫彩霞,是尚功局司珍司的一名使女。仵作太监勘验过,她不是被绳索一类的物事吊死而是被人掐死的,脖颈上淤青处还留下了凶手的指痕。”
长恭帝眼眸张开,宫灯的华光倒映着乌丸似的瞳仁,仿佛洒落漫天星子,璀璨斑斓。
他问:“凶手有线索吗?”
文皇后将针线和绷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斟了杯热茶,一边递给长恭帝,一边道:“凶手留下的指痕多分布在尸体脖颈的左侧,仵作太监推断,也许是左撇子犯案。我已命司薄司带上宫人名录册子,前往各宫查验。”
长恭帝的眸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冷芒,随即又被淹没在如古井般幽深的眼波里。
文皇后凝视着他,点了点头,心领神会。陪伴在长恭帝身边十三年,他们之间的感情,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战友。朝堂上的权力争斗延伸到后宫,不见硝烟却是生死一线。杀伐决断的信任和依靠,有时候,是以性命相托付的,这份情谊,弥足珍贵。
长恭帝抿了口茶,又道:“皇太后和淑宁太妃那里,就不要打扰了。”
“是。”文皇后脑海里闪过一张清丽的脸庞,她斟酌着道:“冯府三房的六小姐,闺名唤作晓瑟,已经进宫三个月了,在淑宁太妃那里伺候着。”
长恭帝轻笑:“冯家果然按耐不住了?又送了一个女儿入宫?”
文皇后淡笑着摇头:“陛下这回倒错怪冯家了。冯小姐是补了寿康宫女书史的缺,昌国公夫人做主送进宫来的。只怕冯家二老也惊诧得很。”
长恭帝俊眉一挑:“昌国公府出了名的识时务,没见他们在朝堂有什么动作,怎的突然就往宫里送人了?本家女儿不送,把手伸到亲家里头,怨不得冯博闻会惊诧呢。”
涉及朝政,文皇后低垂着眼帘,沉默不语。
长恭帝坐直了身子,接过茶杯,袍袖带出一股疾风:“查,大张旗鼓地查。让她们自己和自己杀起来。”
文皇后点了点头,不说话。
长恭帝抿了口茶,又道:“皇太后和淑宁太妃那里,就不要打扰了。”
“是。”好似想到了什么,文皇后道:“冯府三房的六小姐,闺名唤作晓瑟,已经进宫三个月了,在淑宁太妃那里伺候着。”
“她的性子如何?”
“看起来很稳重,不多话,也不爱出风头。进宫以来几乎就没出过寿康宫,就连冯修容的永福宫,也未曾踏足过。”
修长的手指来来回回地摩挲着茶杯,长恭帝冷哼一声,说道:“也许不是她沉稳,只是没有张扬起来的机会吧。冯修容禁足已经够久,把她放出来吧。这水,还不够浑。”
文皇后应道:“是,明天我就下旨。”
长恭帝的眼眸闪过一丝冷芒:“想要进来这个修罗殿,朕无任欢迎。只看有没有本事能够抵挡这腥风血雨。”
雪后初霁。
碧空如洗,如水般沉静温柔。阳光闪耀,擦亮了寒冬的冷漠和黯淡。
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
这世界,冰清玉洁的色彩,仿佛才是自然的纯真本色,寒冬孕育着重生的希望,因为春天又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