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阁位于皇城的西侧,是个两进的院落。
越过石雕狮子滚绣球影壁,映入眼帘的,是一泓清澈碧绿的湖水。冬日百花凋零,湖水中却荷叶田田,荷花婷婷。定睛一看,原来荷叶荷花均是由色泽鲜丽的绢纱制成,几可乱真。亭台楼阁便建筑在湖水之中,水光涟涟映衬着,显得特别的秀美典雅。
游廊蜿蜒。
带路的小太监七弯八绕地将冯晓瑟领到一处偏僻的屋子前,笑着:“冯书史,这是给你安排的屋子。平娘娘吩咐了,今儿你新来,先收拾收拾歇下,明儿再到娘娘跟前侍候。”
冯晓瑟含笑递过去一个荷包:“有劳了。”
小太监接过荷包,不着痕迹地掂了掂,笑容越发灿烂:“冯书史这样客气,怎么好意思。小的还要到平娘娘跟前伺候,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找多福,多寿,她俩就住在你隔壁。”
“你请自便。”
待到小太监离开,冯晓瑟才开始细细地观察周围的情况。
林木深深,掩映着四五间砖瓦小平房。青灰色的砖墙瓦顶,似乎经历了悠长岁月的浸染。
轻轻推开木门,发出低沉的“喀吱”声响。屋子应该是被整理过了,木床,箱柜,木桌,都很整洁干净。但也许是很久没有人住过,屋子里有一股带着潮湿气的霉味。
冷冰冰的陌生,让冯晓瑟心头突然冒起一股疲倦,似乎支撑着她的勇气在悄悄地退却。
将包裹放在木桌,冯晓瑟坐在圆凳上,她感觉恍恍惚惚,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就这样愣愣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强劲的冷风突然刮进屋子里来,冯晓瑟好像从梦中惊醒似的,一下子回过神来。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首先要做的,是熟悉周围的环境和人。
想到这里,冯晓瑟打起精神,将随身的衣裳以及琐碎的杂物一一归置妥当之后,便走出屋子。
轻轻扣了扣隔壁屋子的木门,很快便有一个丫头将门打开,她梳着双丫髻,身上穿着赭色绸面暗花小袄,灰白色棉绫裙,是最普通的宫女打扮。一见冯晓瑟,面上狐疑,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你找谁?”
冯晓瑟笑着:“我是新来伺候平娘娘的,就住在隔壁,往后还要请你多多照应着。”
“哦,原来是新来的。”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冯晓瑟问。
“我叫多福。”
“我叫瑟儿。屋里头没有热水,我想去拿一些,可是不知道凝香阁的规矩,只能冒昧地来请你帮忙。”
真诚的笑容总是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多福也随着她笑:“你初来,不知道也是有的。你看,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第二个岔路口转左边,再走上一段路,就会看到一座假山,绕过假山,后头有两条路,走右边的那一条,尽头就是后厨。平日的吃食、热水,尽管去那里拿去。不过要在自己的份例之内,”说着多福压低了声音:“管事娘子特别小气,超出了份例,可是要自己贴钱银的。”
“我晓得了。能不能请你再说一遍,”冯晓瑟显得很不好意思的模样:“方向有些复杂,我记不太清。”
“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我带你过去吧。”多福很爽快地道。
这正合冯晓瑟的意,她需要更多的时间与多福交谈,以此来多了解凝香阁。
一路走着,多福与冯晓瑟说话投机,两人很快便熟悉起来。从交谈中,冯晓瑟得知,她被安排的屋子是凝香阁最冷僻的一个角落,是三等宫女的住处,屋前屋后的那小片林木之后,便是院墙。院墙之外,与凝香阁临近的,是宁充仪的永祥宫。
与多福同住一处的,还另有九名三等宫女,她们全都在各处听候差遣,而多福今日恰好换班休息,所以才被冯晓瑟给遇上了。
三等宫女的地位低下,平日是没有机会在主子跟前露脸的,主要的工作是负责各宫院内的洒扫、搬运、熨烫等粗重的活计。
从后厨往回,冯晓瑟手拎铜皮水壶,长颈壶嘴冒着淡淡的烟气。
多福不解地道:“看你的打扮,与宫女还不一样,应该是女官吧?怎么住到这里来?”
铜壶有些重,冯晓瑟紧了紧握着壶柄的手:“住哪里都一样,和多福你做邻居也很好啊。”
多福脸上一副不能认同的样子:“当然不一样了,听说一等大宫女住的屋子,点着熏香,烧着地龙,很舒服的。哪像我们这儿,夏天热的要死,冬天冷得要命。”
冯晓瑟笑着听多福唠唠叨叨地抱怨,没说话。也许多福需要的,并不是安慰,而是宣泄。
记不清已经多久没有人愿意心平气静地听她倾述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劳累了整天,谁没有自己的烦心事,谁又有心思将宝贵的休息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等多福的一通话说完以后,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见冯晓瑟步伐似乎有些沉重,皱了皱眉:“若是每日这样来回取热水,也太麻烦了,何况天冷路远,等你走回屋子,热水怕早就变成冷水了。”
“这……没法子,也只能将就着了。”冯晓瑟苦笑着说道。
“咱们都是自己支起炉子,烧水,热饭热菜,也方便。煤炉子我们屋子里还有两个,回头我就给你送过去。”
“谢谢你。只是会不会太麻烦?”
“不麻烦。我奶奶对我说过,帮助别人就能为自己累积善缘。”多福笑得灿烂,双眼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冯晓瑟凝视她,真诚地:“多福,谢谢你。”
“不客气。”
多福雷厉风行,一回到住处,便匆匆跑进自己的屋子,好一会儿,才见她提着一个小煤炉子,走到冯晓瑟屋子门外,放下煤炉子,问:“瑟儿,你会生火吗?”
冯晓瑟面有难色:“我不会,不过,我可以试试。”
多福“噗嗤”一笑,挽起衣袖,将冯晓瑟推到一旁:“看你就是千金小姐的样子,在家里的时候肯定也是被人伺候惯的,还是我来吧。”
冯晓瑟深知自己的能力,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逞能。只见多福熟练地先将煤炉子内内外外清理干净,将几片薄薄的木片架在炉子的底部,然后用火石点燃一根小棍子,再将炉子里的木片点燃,等到火焰烧旺,就放入煤球,耐心地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只见黑黑的煤球里,隐约透着火红色。多福笑着一拍手:“好了。”
多福的手脏了,她浑然不觉,往脸上一抹,顿时沾上了一条粗粗的黑色痕迹,为她清秀的脸庞平添了几份俏皮。
她很有些费劲地将小煤炉抬进冯晓瑟的屋子,直起腰后,又将从后厨提回来的那铜皮水壶放到小煤炉上,说道:“夜里冷,煤炉子烧着,到底暖和一些。临睡前,将已经烧尽的煤球换出来,在有火的煤球上加上新煤,封上火门。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火还能继续烧着,不会灭的。明日我再带你到尚功局司计司支取煤球、灯油火蜡、针线澡豆,这些都是过日子必须的物事。对了,睡觉一定要开着窗子通风,烧煤放出的烟气是有毒的。”
冯晓瑟递给多福一条干净的帕子,指了指她的脸,示意擦一擦。“我记下了。”她带着歉意的语气道:“你帮我这许多,我却连热水也没请你喝一口,实在是过意不去。”说着,冯晓瑟走到笼箱旁,将笼箱打开。
多福趁着她转身的当口,眼珠子一转,飞快地扫视着四周。还没等她将视线收回,就觉得有东西被冯晓瑟塞进了手心里,多福垂下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银质祥云镶翠玉戒指。
“瑟儿,这太贵重了,何况我帮你不是为的这些……”翠玉色泽通透,鲜艳欲滴,看得多福移不开眼。三等宫女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钱,但经常会被上头的管事嬷嬷和太监盘剥,来自主子的赏赐根本到不了她们这里便被分个精光。多福很动心,却仍然在犹豫着。
冯晓瑟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戒指你留着玩罢。”
多福看了看戒指,又看了看冯晓瑟,冯晓瑟依旧是一脸温和的笑容,没有高高在上的骄傲:“收下吧。”
多福的帮助,让冯晓瑟很感激。但再感激,她心里清楚,自己身处的是九重深宫,必须时刻保持着警醒和防备,尽量不欠下人情债。
多福的手紧紧地握着戒指:“那……我就收下。如果将来你有难处,我能帮忙一定会帮。”
冯晓瑟点点头:“好。”
天色渐暗。
杂役太监为宫女们送来份例的饭食,多福与冯晓瑟闲聊了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饭食是糙米饭,搭配着一样荤菜两样素菜。虽然不合口味,但一天匆匆奔忙下来,冯晓瑟也觉得腹中饥饿,还是将饭食吃了大半。
窗外,夜色笼罩。
淡淡的月光,在大地留下一个又一个影子,好似涂鸦一般杂乱无章。
很安静,很安静。似乎能听见自己有节奏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