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掩盖不住疲惫。
多福也是过来人,她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暗叹一口气。想了想,将铜皮水壶从煤炉子上拿下来,然后将砂锅炖肉温热,又拿起一块白面饼,搁在炉子边烤热。从面饼的侧边撕开一个大口子,将炖肉夹在面饼里,递给冯晓瑟:“吃吧。我才进宫的时候,教养姑姑教过的,人是铁饭是钢,越是累就越是要吃饱,健康的身体是一切的根本。因为你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到尽头,能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
冯晓瑟从多福的眼眸中,看到了悲伤,也看到了坚定。她伸手接过面饼,大大地咬了一口,烤过的面饼外层焦黄香脆,里层松软,炖肉微咸,鲜香适口,才刚被开水泡饭填饱的肚子好像又饿了。她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就将面饼吃光了。
喝下一杯热茶,冯晓瑟满足地长舒一口气。转头,就见多福正笑着看她,赧然道:“我是不是太粗鲁了,饼子很好吃……”
多福摇摇头,又给她续了些热水:“吃饱了吗?”
“嗯,吃饱了。”
“这里还有些面饼和炖肉,你明儿可以拿来做早饭。睡之前用热水泡脚可以去去乏。我只是个三等丫头,能帮你的不多,你自己多小心。”多福低声说道。
多福善良,真诚,还有些鲁莽的直率,更为难得的是,她很清醒,明白自身所求,该做什么样的事,该走什么样的路。
“多福,你年岁几何?”冯晓瑟问。
多福答道:“过了年就十八了。”
宫女满二十五岁便能出宫,还有七年的光阴要苦熬。
“凭你的玲珑心性,本可以过得轻松一些,不必这样劳苦。”
多福一愣,她没想到冯晓瑟这个与她相识不过两天的人竟然看透了她的心思。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可是冯晓瑟的眼神,像是泉水一般清澈,让她不由自主地去信任。
多福弯了弯唇角,那是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我十三岁进宫为婢,如今已经有五年了。主子跟前,有忠心耿耿的奴才,但更多的,是为了富贵,为了权势而攀附其上。奴才是主子手里的一杆枪,指哪打哪。主子荣耀的时候,奴才自然也就跟着风光。主子落魄了,奴才就是挡箭牌,替死鬼。
这个宫里,实在是太可怕,人间地狱,就只在一线之间。我没有大志向,也没有大本事,我有自知之明。卖力气做活虽然辛苦些,但我心安。只要顺顺利利地熬过了这几年,平平安安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此时的多福,向冯晓瑟敞开了心扉,说出了心里话。
“多福你念过书?”
“我叔爷爷是秀才,我跟着他好歹认识几个字。”
“那家人为何要送你进宫?”
多福垂下眼帘:“我的父亲是县衙里的典吏,不入流的小官,遴选宫女须得良家子,地方负责的官员将我报了上去,就这样进宫了。”
与亲人离别的伤感,冯晓瑟感同身受,她轻轻地握着多福的手,却说不出一句开解的话。
无声的安慰,让多福心生温暖。她凝视冯晓瑟:“瑟儿,看你的举手投足,该是大家闺秀,你又是为何要入宫?虽是女官,可比之宫女也好不了多少。”
冯晓瑟叹了口气,好半晌,她说道:“我家大姐姐,是宫里的修容娘娘,我入宫来,是为了……”冯晓瑟咬着唇,并未继续说下去。
多福皱眉:“修容娘娘?难道是永福宫的冯修容?”
冯晓瑟点点头。
多福的眉头皱地更深了,许久,她才道:“瑟儿,想不到你比我更苦,难为你了。”
冯晓瑟一听,就明白多福定是认为她是被冯修容下令召入宫中,以求姐妹固宠。她连忙解释道:“多福你误会了,我入宫想来修容娘娘也是不愿的。是寿康宫淑宁太妃娘娘与我外祖母相熟,召我入宫来陪她解闷的。”
并不是冯晓瑟有心隐瞒多福,实在是她要入宫的理由匪夷所思,也许此时尚未发生,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
多福恍然:“原来是这样。既然你在寿康宫伺候,又为何到凝香阁来?”
冯晓瑟一五一十地将当日发生的景况告诉多福。
多福听完,默了默,想要开口,又似乎在犹豫。许久,才听她压低声音在冯晓瑟耳旁道:“瑟儿,主子的性情如何不是咱们可以在背后议论的。我只与你说平娘娘跟前两个一等大宫女,紫玉,人还算是厚道,绿玉,心眼多,下手狠,你要注意切莫得罪她。”
冯晓瑟清楚,说出这番话,于多福,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若是让有心人知道,在平婕妤跟前告上一状,只怕多福那顺顺利利出宫的愿望就要落空。
感念多福一片赤诚,冯晓瑟心中激荡,感谢的话语显得如此无力,她只如同小鸡啄米似的不断地点头。
两人又说了好些话,见冯晓瑟满脸倦意,多福道:“瑟儿你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明儿还要早起当差。”
送走多福,冯晓瑟匆匆收拾了屋子,实在是累得不行,躺在木床上,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转天清早,天边刚擦亮,冯晓瑟便已经吃罢了早饭,准备动身往凝香阁正殿听候差遣。
连续五天,平婕妤都只是淡淡的,并未有进一步的刁难,而绿玉也除了让冯晓瑟一站就是一天,言词里还刻意的挖苦,眉宇间流露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冯晓瑟皆是平静以对。而正是这份和顺,让绿玉越发的看不顺眼,觉得自己的心思和气力都白费了,激起她更为强烈的反弹。
第七日。
正当冯晓瑟轻手轻脚朝角落那头走去,绿玉叫住她:“冯书史来了凝香阁好些天了,规矩可学好了?怎样服侍主子可学会了?”
冯晓瑟闻言脚步停住,转过身来。
绿玉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紧赶着又道:“难不成你竟没得一点长进?就是榆木疙瘩,天天在平娘娘跟前,听也应该听懂了,看也应该看会了。”
冯晓瑟半垂着眼帘:“绿玉姐姐教训得是。才进宫时寿康宫的知书姑姑教过规矩,看着是与凝香阁有所不同。”
知书是皇城里品阶最高的女官之一,就连长恭帝见着,也尊敬地喊她一声知书姑姑。
绿玉脸上得意的笑容一凝,只顾着嘴上爽快,倒忘记了冯晓瑟到底是寿康宫出来的人。说她规矩不好,可不是打了寿康宫的脸。
平婕妤冷哼一声:“论起规矩,我的凝香阁自然是比不上寿康宫,只是各处乡村各处例,你如今在凝香阁当差,自然该依着凝香阁的规矩。”
冯晓瑟神色不变,语调也不变:“娘娘教训得是。”
“你……你……”绿玉咬着牙,却张口结舌,急得两眼直瞪。
正当这时,一个小丫头捧着托盘,撩开珠帘走了进来:“平娘娘,椰汁燕窝羹送到了。”
绿玉心里顿时有了打算,她给小丫头递了个眼色,随后对冯晓瑟说:“就由冯书史将燕窝羹呈上来给娘娘吧。”
“是。”
虽然回答得云淡风轻,但绿玉那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已经落在冯晓瑟眼里,她的心绷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她从小丫头手里的托盘上拿起碗盏,走到平婕妤跟前,微微屈膝:“平娘娘请用。”
平婕妤既不伸手接过,又不说话叫起,只瞅着冯晓瑟,只见她肤色莹润,五官精致,果然是一副好容貌。又想到了永福宫的冯修容,就愈发对她厌恶起来。
冯晓瑟稳稳地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忽地觉得有一股隐约的气流从身边拂过,还未曾反应过来,绿玉就已经重重地撞在她的身上。
冯晓瑟被撞得身子一歪,碗盏里的燕窝羹眼看着就要淋落在平婕妤衣袍上,电光火石之间,冯晓瑟手臂一收,手腕一转,硬是将碗盏变了方向,砸在了自己的身上。
碗盏顺势滚落,碎成几片。浓郁的椰香味飘散,带着些许甜腻的味道。冯晓瑟穿着的水蓝色团花小袄上满是濡湿,显得十分狼狈。
绿玉等得就是这一刻,但她心里很是失望,眼前的状况与她想象中的相差太远。为何燕窝羹不是泼洒在平娘娘身上?为何冯晓瑟的反应会这样快?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厉声训斥,只听冯晓瑟已先她一步,说道:“奴婢无状,请平娘娘恕罪。”
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跳下去。
心中不是没有怒意,却不得不忍耐。
绿玉准备好的一大车话被冯晓瑟截住,全然派不上用场,她狠狠地瞪着冯晓瑟:“主子面前失仪,冯书史你该当何罪?”
所有人都看见了绿玉故意撞向冯晓瑟,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她犯下过错。这也许是对外来者本能的排斥。
冯晓瑟狠狠地掐着手掌,实力不够,硬碰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头垂得更低:“是奴婢的错,请平娘娘责罚。”
平婕妤唇边漾出一抹笑,很快又淡了下去:“你既然已经知错,便到外头罚跪一个时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