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御书房里,当长恭帝娓娓道出自己的决定时,被中书省侍郎唐令文当头痛斥,言其颠倒乾坤,以君主之尊,朝臣子低头,软弱可欺。唐令文年过六旬,资历深厚,为人刚正不阿,赤胆忠心,是以他对着长恭帝吹胡子瞪眼睛,长恭帝也只是无言以对。
文皇后并不清楚这当中的波折,她温言说道:“忍人之所不能忍,方能行人之所不能行。陛下是连国百姓的君父,满怀慈爱之心,不仅仅是强者,是勇者,更是仁者。”
强者,有魄力;勇者;无畏不屈;仁者,心怀天下。
长恭帝眼眸中的落寞渐渐变得坚定:“朕与四侯,总有一日要正面交锋,可以预见,那必定是惨烈非常。但朕愿意去努力,避免兵戎相见的那一刻。”
文皇后默然,她静立,整肃衣冠,端正地朝着长恭帝行大礼。
正月十五。
元宵节。
新年的喜庆气氛一直延续着,第一个月圆之夜,人们祈愿,生活好似那轮明月,完满幸福。
漆黑的夜空,一支又一支的火光急速地上升,划破天际。伴随着声声巨响,火光崩散,好似绽放着火树银花,七彩斑斓,璀璨夺目。
焰火是那样的灿烂,又是那样的短暂。辉煌的惊鸿一瞥过后,只留下迷蒙的轻烟和满地的灰烬。
门上挂着桃符,窗户贴着窗花。破旧的廊檐下,挂着一串红色的吉祥结,长长的流苏在风中轻轻飘动。
冯晓瑟穿着赭色粗布衣裳,石青色棉鞋鞋面上,绣着兰草纹样,乌发梳成双丫髻,发髻上簪了两朵紫红色的绒花。
她静静地坐着,仰望霄汉星辉。冰清玉洁的月华,将浓浓的银光洒满她的一身。
来到内织染局当差已经一个月了,管事太监给冯晓瑟安排的是煮水,浆洗的活计。素色布匹染色之前,必须先以沸水煮过,而后冷水浆洗一遍。经过这道工序之后上色,色彩鲜艳,牢固,不易褪色。
这里人人埋头干活,哪怕见到熟悉的面孔,也只是点点头,匆匆擦肩而过。每个人每天要干的工作量是固定的,活干不完就得受罚,吃不上饭,睡不了觉。所以就连思考,也是一种浪费时间的奢侈。
冯晓瑟倒是觉得内织染局的日子过得要比凝香阁舒心,辛苦是必然,但心里头的轻松多了些,压抑少了些。
只是窝缩在这皇宫的角落里,当初进宫的目的是越来越遥不可及了。上一世,冯修容使魇胜之术,害的人是德妃慕容清溪和大皇子。这段时间听宫人们的闲言碎语,德妃宠冠六宫,但人缘不错,与各宫主位维持着大体上的和睦。而冯修容似乎德妃并无太多交集,与平婕妤的仇怨更深。事情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开始?又会以什么样的结果终结?冯晓瑟一筹莫展。
想想当初,怎么就那么幼稚,坚信只要进了宫,就一定能够达成心中所想,就连母亲李竹君的劝告也都听不进去。日复一日,如果说当初的冯晓瑟还抱有两分天真的乐观,那么如今残酷的现实已经让她彻底清醒。
焰火一簇接着一簇,变幻着色彩,将天幕装点得无限瑰丽。
烟火正盛,繁华正浓。
宫中此时正在举行着隆重的筵席,热闹非凡。
所有的富贵与喧嚣,权势与荣耀,只属于有资格参与其中的人们。而今晚的月光,却属于世间所有的人。它见证着岁月悠悠,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千万年始终忠实地照耀着亘古永恒的大地。
凝望着越升越高如同玉盘一般的明月,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冯晓瑟甩甩头,将心中烦恼暂且抛在一旁,元宵佳节,该开开心心地渡过才是。
手边放着一个竹制三层漆食盒。冯晓瑟将食盒打开,最上头的一层,是一碗粳米饭,第二层是两样小菜:火腿鸡丝卷,红烧豆腐。第三层,是一碗汤圆。
清澈的甜汤里,莹白软糯的汤圆漂浮着,透着氤氲的热气。
这是多福在傍晚时候给她送来的。
多福一共来过两次,除了这一天,还有除夕那日,为她送来了一碗饺子和一双亲手缝制的棉毛袜子。
多福消瘦了许多,旧日的衣裳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下巴变得尖了,颧骨高高的,整个人仿佛一下就变得尖锐和苍老。
冯晓瑟捧着汤碗的手一抖,那碗汤圆好似变得有千斤重。
要走的路还很长,而多福似乎已经心灰意冷。
汤匙捞出一只汤圆,轻轻咬一口,糯米皮薄,芝麻馅香,甘甜萦绕在唇齿之间。
冯晓瑟一口接着一口不停地吃着,吃完了汤圆,又开始吃饭菜,她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就连同宗同族的堂姐冯修容,为了打击平婕妤,毫不犹豫,毫无怜惜地将她推出来当靶子。只有多福,在最艰难的时刻,没有抛弃她。
头顶轰鸣着巨响,有巨大的花火华丽地绽放,比星光更为闪耀。
冯晓瑟回过神来,轻叹一口气,收拾了碗筷、食盒,便打算离开回到自己的屋子。
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一切依旧,不管累也好,苦也好,生活就是这样。
有脚步声远远传来。
冯晓瑟停住动作,循声望去。只见月洞门边,立着一个女子婀娜的身影。借着月光,那女子身穿葱绿色小碎花短袄,米黄色棉绫裙,耳间垂挂着银质镶珠耳坠,在月光的阴影下熠熠生光。
“我当是谁在这儿?原来是冯书史啊。”那是一把熟悉的声音,带着满满的嘲讽:“内织染局虽然脏乱些,破败些,不过倒是很适合你待的地方。”
绿玉。
她怎么会在这里?
按下心中的疑惑,冯晓瑟莞尔一笑:“不知绿玉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绿玉一手提着裙摆,踩着莲步,慢慢悠悠地朝冯晓瑟走来,边走边左顾右盼。来到冯晓瑟跟前,她皱着眉,以手掩鼻,好似不堪臭气的熏染:“冯书史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很好。多谢绿玉姑娘关心。”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冯书史不知道,我可是常常记挂着你呢。”绿玉挑挑眉,皮笑肉不笑地道:“你的好姐妹,哦,就是那个叫多福的丫头,我会好好替你照顾的。”
与多福两次匆匆的见面,她的话很少,放下东西,简单地叮嘱冯晓瑟几句“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便离开了。但是冯晓瑟并没有忽略多福那暗黄的脸色,疲惫的双眼以及瘢痕累累,说不清是烫伤还是割伤留下的疤痕。
多福在凝香阁定然是难熬的,宫人们避之不及的疏远、绿玉无处不在的刁难,让她处于风口浪尖。但既然多福不想说,冯晓瑟也不点破,她们的心本质上是一样的,为了不让对方挂心,宁愿自己担下所有的磨难。
安慰的话其实是很无力的,无非是让人继续怀有对未来的希望,而希望何时会降临,没有人知道。
绿玉那刻意的,重重的“照顾”两个字,让冯晓瑟不禁心头火起,她已经把绿玉害成那个样子,还不满足:“绿玉姑娘是平娘娘身边第一得意人,宫中开夜宴,绿玉姑娘当伺候在平娘娘身边寸步不离才对。你为何私自离开?并且到这里有何贵干?”
原则上,宫女、太监若是没有奉主子的命令去办差,在宫里头乱逛,是犯忌讳的。实际上,有些有资历的、又有体面的太监,嬷嬷,大宫女总是支使着下层小宫女小太监替他们跑腿,办事。主子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太平无事,若是较起真来,只怕打一顿都是轻的。
绿玉轻咳一声:“你胡说什么?我并没有私自离开,是平娘娘吩咐我回凝香阁为她拿来鹤氅。”
“哦?是平娘娘的命令吗?”冯晓瑟轻声一笑,走到绿玉身边,凝视她片刻,而后鼻子凑近,在她白皙的脖颈处,嗅了嗅:“绿玉姑娘今儿用的是苏合香。”
绿玉表情有些不自然,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是又如何?”
冯晓瑟自顾自地说道:“绿玉姑娘最近清减了许多,行动间颇有些弱柳扶风之态。眉形从双燕眉修成了细柳叶儿,眼尾轻挑,胭脂和唇脂颜色变淡,看上去似乎与顺美人有几分相似呢。对了,听说苏合香是顺美人最喜欢的香气。而绿玉姑娘的这些改变,正正是从四个月前顺美人有宠,被陛下夸赞开始的。
绿玉姑娘这身宫装,穿起来鹤立鸡群,的确比别的宫女要好看。是因为立领矮了两分,修长的脖颈若隐若现;袖口短了一份,露出了细白的手腕;腰身修改过了,更为窄小贴合。宫装自有其形制,绿玉姑娘这般作为,又是为何?”
绿玉瞠目结舌:“你……”
冯晓瑟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夜宴是在御花园万花台举办,内织染局在东边儿,凝香阁在西边儿,回去凝香阁的路根本就不该经过内织染局。反倒是陛下小憩更衣的临芳堂似乎是这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