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恭帝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默了默,道:“当初是朕失算了,贵妃、贤妃同时出手,没料到德妃竟然能将这一胎保下来。作为父亲,朕对珂儿,始终是有愧的。但无论如何,朕绝对不能让四侯的血脉登上皇位,珂儿注定是个闲散王爷,朕只能保住他一生的平安富贵。
若是不得上天眷顾,朕身后并未留下其他的子嗣,便由三弟承平郡王继承朕之位。”
先帝有三子,长子怀义亲王,皇后所出,三岁殇。次子长恭帝,追封端庄皇后所出。三子承平郡王,淑妃所出。
文皇后惊讶地瞪大眼,这是长恭帝第一次对她交代着身后的安排。
只听长恭帝又道:“三弟聪明伶俐,风流倜傥,却又恃才傲物,不屑与朝臣结交,为臣,这是优点,为君,这便是短处。幸而他的性子随了淑宁太妃,宽容,知礼,识大体,想来会是个勤政爱民的君主。
采薇,朕的这个决定,经过了反复的思量,于连国而言,是大善,但于你而言,却是委屈。朕的皇儿即位,无论是谁,你都会是母后皇太后,将辅佐新帝处理朝政,大权在握。若是三弟即位,你便仅是新帝的寡嫂,与皇太后不可同日而语。
朕将颁给文家丹书铁劵,保文家世代安宁。给你留下一道密旨,若是新帝沉迷酒色,昏庸无度,残虐百姓,你可有权废之,另立新君。
采薇,朕只能做到这些,你别怪朕狠心。”
感觉到怀中人身子一僵,长恭帝凝视着文皇后,只见她抿着唇,目光忽的冷了冷。
长恭帝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慰,又像是歉意。
片刻的震惊过后,文皇后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皇太后和皇嫂,地位的确是云泥之别。但陛下总归是顾惜她,顾惜着文家,不然便不会将这关系到皇位更迭的机密大事与她和盘托出。她万万不可自乱了阵脚,错行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
陛下如今二十八岁,远远未到油尽灯枯的地步。时间还长,未来如何,事在人为。
稳了稳神,文皇后仰头看他,道:“臣妾多谢陛下眷顾。”
长恭帝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窗外,雨仿佛缠绵无尽。那被深锁着的所有哀怨和愁绪,来不及说再见,便匆匆消失在天地间。
蔚蓝色的晴朗天空,有几朵棉絮般的白云在飘着。
不知何处飞来几只小鸟,扑动着翅膀,落在飞檐翘角上。
内织染局。
“奉天承运,圣人制曰,冯氏晓瑟,系北省昌乐县令冯子康之女,淑慧性成,端庄柔顺,册为才人,封号敏。尔当恪遵皇后之训,勿负朕命。”
礼部员外身着四品云雁补服,朗声地宣读着圣旨。
冯晓瑟跪听着,也许是阳光太盛的缘故,额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她觉得双腿发麻,脑子炸了似的不断轰鸣。她竟然被册封为正五品才人,成了陛下的妃嫔。
不是没想过自己的结局,却从未倒料会是这样的结果。不敢相信,还是不敢相信,那夜陛下亲眼见着她杀人,见着她的罪恶,丑陋,怎会又将她纳入自己的后宫。
“敏才人娘娘,请接圣旨和宝册。”礼部员外郎宣读圣旨过后,笑眯眯地朝冯晓瑟说道。
冯晓瑟怔住了,一点反应也无。
礼部员外郎见状,轻咳一声,心中暗道,也难怪,飞上枝头变凤凰,必定是高兴坏了吧。这内织染局自建立以来,是头一回有在此做工的宫人被册封为妃嫔。他便又重复道:“敏才人娘娘,请接圣旨和宝册。”
随礼部员外郎一同前来宣旨的小太监忙上前将冯晓瑟扶起,在她耳旁提醒:“敏娘娘,接旨了。”
冯晓瑟上前,接过圣旨和银质的宝册:“有劳大人。”
见冯晓瑟似乎仍是浑浑噩噩,不甚清楚的样子,礼部员外郎皱了皱眉:“礼部已经派人前往冯府宣旨,想来府上娘娘的亲友们很快便能接到娘娘的喜讯。”
“是。”
“下官要前往懿坤宫复旨,还请敏才人娘娘随下官一道,往皇后娘娘跟前谢恩。”
“是。”
忘记了是怎样从内织染局来到懿坤宫,当冯晓瑟仰望,入目便是屋顶明黄色瓦片的刺目光芒,她方才如梦初醒。
这一刻,她不再是瑟儿,不再是冯书史,而是敏才人。
眼中涣散的光芒又重新凝固,一入宫门,便身不由己,要有承担各种后果的决心和勇气,既然当初是自己选择的道路,再艰难,也要走下去。
迷茫的心,彻彻底底的清醒,彻彻底底的坚定。
陛下的嫡妻,是皇后。其余的嫔妃,无论位分有多高,出身有多好,有多得宠,都不过是妾。
人必须谨守自己的本分。
掂量不清自己的斤两,是为自不量力。
冯晓瑟深深地伏跪着,很是恭谨。眼角的余光仅能够看见文皇后秋香色马面裙裙摆的一角,金丝牡丹,富丽堂皇。
“敏才人,起来吧。”文皇后和煦的声音响起。
“谢皇后娘娘。”
冯晓瑟起身,垂头,站立在一旁。
文皇后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见她脸色如常,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自鸣得意又或是焦躁不安,身上那股沉定宁和的气息,倒真与沈菀心有几分相似。
但,她那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不禁让文皇后皱起了眉头,话里也有几分责备:“陛下已经下旨册封,你如今已是才人的位分,为何还穿着宫女的衣裳?”
“旨意来得突然,奴婢未曾有准备,所以……请娘娘恕罪。”冯晓瑟解释道。
文皇后不冷不热地:“话虽如此,但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任谁都不能违背宫里的规矩。念在你是初犯,这一次便罢了,不可再犯。”
冯晓瑟默默地听着,口中应道:“是,谨遵娘娘教诲。”
“才人的朝服,吉服,本宫已命针工局赶制,这一两日便能完工。丹秀楼的景致不错,今儿收拾收拾,就搬进去吧。你留在寿康宫的两个丫头,已经派人带到了丹秀楼,她们是随着你进宫的,往后还是跟在你身边伺候吧。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疏忽的?”
“皇后娘娘为奴婢考虑得很周到,奴婢多谢皇后娘娘的照拂。”
冯晓瑟的谦卑知礼,让文皇后的目光更柔和了些:“你曾与陛下提起过的凝香阁的宫女多福,本宫将安排她七月初一出宫。”
每年的七月初一,是宫里适龄宫女放出宫的日子。
冯晓瑟心喜,眸中有华光闪烁:“谢皇后娘娘恩典。娘娘,多福出宫前奴婢是否能与她见上一面?”
面对文皇后,冯晓瑟将自己放得很低。她谨记着李竹君对她说过的话——世上没有谁是傻子,尤其是在位尊者的面前,与其私下里耍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花招,还不如大大方方,坦坦荡荡。
见文皇后淡笑不语,冯晓瑟想了想,斟酌着,道:“娘娘,多福在奴婢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给予了奴婢许多的帮助,为了这,多福吃了许多苦。她出宫后,未来天各一方,再见无期。奴婢想要见见她,一来是全了这份情谊,二来是了了这份牵念。恳请娘娘恩准。”
文皇后凝视着冯晓瑟,似乎想要看清她的眉梢眼角,隐藏其中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好半晌,方才笑着:“罢了,横竖如今距离七月初一也没几天的光景,本宫就将多福从凝香阁调到你的丹秀楼,陪伴你一段时日吧。”
这真的是意外之喜。
唇边绽放的笑容明艳如春:“多谢皇后娘娘。”
文皇后笑了笑,摆摆手:“今儿你的事情也多,我就不留你了。若是空闲,便来懿坤宫陪我说说话吧。”
冯晓瑟躬身应道:“是。”
迈步走出正殿,楠木雕万福万寿隔扇门将殿内殿外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文皇后端庄敦厚,言谈举止很是和善,相处时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冯晓瑟自认为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文皇后也许根本不屑于向她施恩笼络,但她愿意将多福从凝香阁里调到丹秀楼,让冯晓瑟打心眼里对她充满了感激。
环顾四周,懿坤宫是个三进的院落,重檐叠角,凌空的飞檐有凤凰振翅欲飞。六级台基,比宫里其他宫妃的宫院都要高出一筹,显示出皇后身份的无比尊荣。
宫院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水岸边,千层石堆叠成一座陡峭嶙峋的假山,一股清泉从山顶汨汨流泻,似白练凌空舞动,又似水晶绽出飞花。
挺拔的凤凰木,红彤彤一片,热情如火。叶如飞凰之羽,花如丹凤之冠。
宫门外的不远处,是抄手游廊。游廊蜿蜒,尽头便是御花园。
红的花,紫的花,粉的花……恰如美人,千姿百态。有的婀娜摇曳,有的安然自若,还有的朝气昂扬。满目的芳华锦绣,还有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会有烦恼,却也有数不尽的美好能够让人暂时忘记烦恼。
冯晓瑟凑近一丛紫薇花,只见娇艳的花瓣簇拥着,犹如一朵朵雪球,带着扑面的醉人芬芳。
你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