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充仪噗嗤一声笑了,她以扇半掩面,露出月牙般弯弯的眉眼:“冯姐姐这泼辣的性子和一张利口,真真让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地位低便只能忍气吞声。何况冯修容的反应冯晓瑟早已经料到,易地而处,倒是可以理解冯修容此刻的心情。她垂头,轻声道:“修容娘娘教训得是。”
冯修容冷哼一声,朝着宁充仪道:“快走吧,约了肃昭媛抹牌,仔细耽搁,误了时辰。”
宁充仪嗔怪似的瞪了冯修容一眼,转而含笑拉着冯晓瑟的手:“敏妹妹,冯姐姐快人快语,你别往心里去。改日得闲了,就到永祥宫来,咱们一起说说话。”
冯晓瑟微笑着:“是。”
小太监早已经识趣地躲在一旁,视线不露痕迹地在三人中来回梭巡着。见宁充仪和冯修容一前一后地离开,小太监张口道:“宁娘娘慢走,冯娘娘慢走。”直到两人和随侍宫人的背影没入浓密的花影深处,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在懿坤宫里头办差,宫妃们说说笑笑中蕴含的言语机锋也见识过不少,不过像冯修容这般当着旁人,直白而不留情面的,还是不多见。小太监偷偷地瞥了冯晓瑟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不由得感概,这位敏才人看着年纪不大,但涵养还真不错,至少这份不疾不徐,不骄不躁的忍耐力,就比冯修容要高明上许多。
小太监怔忪了半晌,冯晓瑟只得提醒道:“公公,走吧。”
轻柔的声音让小太监回过神来,笑容又立马挂在脸上:“敏娘娘,您往这边请。”
走上木桥,眼前的风景焕然一新。碧绿的湖水清澈见底,活泼的鱼儿在欢畅地游动着。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身处其中,竟好似在天街中穿行一般。
走过木桥,是一大片碧绿的草地。沿着石子路,拐过一道弯,便是丹秀楼。
丹秀楼两级台基,楼高三层,单檐歇山顶,正中央朱红地横匾上,鎏金的“丹秀”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玉娘和仙娘在五日之前便被懿坤宫的来人带到丹秀楼,在惴惴不安中等到了冯晓瑟晋封的旨意。一时间,两人心中皆是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忧是喜。
今儿一早,便得到消息,说是冯晓瑟将要搬进丹秀楼,两人兴高采烈,早早等在楼前,翘首以盼。她们身边,站着一名太监,年纪约莫二十上下,容长脸,高鼻梁,长得很端正。个子高高瘦瘦,身穿八品使监箭袖蟒袍,看着很精神。
“来了,来了。”仙娘欣喜若狂,迈开脚步就要上前去迎冯晓瑟。
玉娘轻轻咳嗽一声,压低声音:“仙娘,别毛毛躁躁的,稳重些。”
仙娘脚步一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嘀咕着:“知道了。”
玉娘为仙娘正了正双丫髻上的银簪子,抚了抚衣襟上细小的褶皱,正色道:“多少眼睛在看着,咱们不能给娘娘丢脸。”
说着,牵起仙娘的手,腰背挺得笔直,朝着冯晓瑟走去。
“玉娘拜见娘娘。”
“仙娘拜见娘娘。”
毕竟是跟随她进宫的丫头,自有一份特别的熟悉和感情。冯晓瑟心中激动,忙道:“快起来。”
还是那样温柔的声音,还是那样暖心的微笑,仙娘凝视着冯晓瑟,鼻子发酸:“娘娘,您瘦了。”
玉娘听了,按捺不住,红了眼眶。
冯晓瑟一直紧绷着的,戒备着的心仿佛一下松动了,笑意盈盈,仿佛有喜悦从她的眼波里溢满:“我还好。”
“奴才赵康拜见敏才人娘娘,娘娘万安。”一名太监走上前来,朝着冯晓瑟行礼道。
“这位是……”冯晓瑟疑惑地转头望向小太监。
小太监答道:“回娘娘,赵公公是皇后娘娘派到丹秀楼的首领太监。”
冯晓瑟了然:“赵公公免礼。”
“谢娘娘。”
赵康起身,屏气,低头,垂手,退到一侧,他的言行举止一板一眼,看着
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奴才已将娘娘迎到丹秀楼,便要回懿坤宫向皇后娘娘复旨,请娘娘允许奴才先行离开。”小太监说道。
冯晓瑟点点头:“公公请自便。”
这时,玉娘上前,递给小太监一个荷包,笑道:“公公辛苦了。”
小太监信手将荷包拢进袖管里,朝着冯晓瑟一鞠躬:“谢娘娘赏。奴才告退。”
玉娘和仙娘一左一右,簇拥着冯晓瑟走进丹秀楼。
丹秀楼玲珑小巧,却布置得十分精致。
正厅摆放着红木喜鹊登梅玫瑰椅,长条案上是一对碧玉双环喜字有盖扁瓶。镂空雕喜鹊登梅水曲柳月洞门,里间是三扇屏风花开富贵罗汉床。博古架上,摆设着红白玛瑙桂花盆景,翠玉雕谷穗平安,珐琅彩瓷瓶。屋顶挂着六角如意宫灯,橘红色的灯光流泻,将整个厅堂照耀的流光溢彩。
冯晓瑟坐上主位,赵康带着一干宫人们来向她请安。按照规制,伺候正五品才人,有三等宫女十名,二等宫女四名,一等宫女两名,统领太监一名,杂役太监五名。
宫人们一一报上姓名,冯晓瑟淡淡地道:“往后用心办差便是。”语毕,接过玉娘捧来的一杯金莲花茶,慢条斯理地小口喝着,不再说话。
赵康大感诧异,这敏娘娘也太不经心了,难道不是应该先敲打敲打,而后再赏赐一番,恩威并施,收拢人心么?
他开口道:“回禀娘娘,陛下和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东西,奴才已经收入库房并且登记造册,册子交由玉娘姑娘保管。下人们的差事该如何分配,还请娘娘示下。”
“赵公公既然是皇后娘娘派来丹秀楼的统领太监,自然是信得过的,丹秀楼的一应事务就由你来安排。身边贴身伺候的,就留下玉娘和仙娘便可以了。”
“是,娘娘。”赵康应道。
“仙娘,一会儿将荷包派下去。几个银裸子,不值什么钱,算是给各位的见面礼吧。”
仙娘点点头:“奴婢省得。”
冯晓瑟的目光扫视着众人:“今日便到此为止,先退下吧。”
宫人们口呼:“多谢敏娘娘赏赐。”之后,便由赵康领着,退了出去。
玉娘忙前忙后,端热水,拧帕子,冯晓瑟笑着:“玉娘,你歇着吧,来来回回的倒叫我眼花了。这些事儿我可以自己做。”
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这些琐碎事做起来其实也不那么艰难。
玉娘停下手:“娘娘,伺候您是奴婢的责任。当日您离开寿康宫之后,奴婢就一天天地盼着再见到您。奴婢和仙娘曾经偷偷出了寿康宫,想去看看您,给您送些东西,可是被知书姑姑拿住了。知书姑姑说,没头苍蝇一样地乱撞,到头来还是害了您。
奴婢知道,这些日子您吃了许多苦,细细看着,您的手都长茧子了,往日您在府里可是金尊玉贵的,若是让夫人知道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说完,玉娘抿着唇,泪珠无声地滑落。
皮肤黝黑,不再白皙,双手粗糙,不再柔软。苦不苦?自然是苦得。但比起十指不沾阳春水时候的娇弱,冯晓瑟觉得自己的内心多了一股力量——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也许这是每个人的成长都要经历的磨练。
冯晓瑟温和地:“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你别难过了,我没事。”
玉娘抬起衣袖,飞快地擦干脸上的泪水:“娘娘说得是。如今娘娘回来了,一定要好好养着,不可再劳动,万事有奴婢和仙娘。”
冯晓瑟笑了笑:“好,就都听你的。”
净面洁手,松散了发髻,换上了家常衣裳,冯晓瑟吃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并几块点心,便躺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从女官到宫妃,迈出这一步,仿佛变了人间。这样的经历,让冯晓瑟始料未及,也使她的心情跌宕起伏,疲惫不堪。
玉娘轻轻地掩上隔扇门。卧室内幽暗,宁静,唯有双环兽头铜香炉徐徐地吐露着浓雾似的袅袅的百合香。
抬头看看烟灰色的天空,轻拥着晚霞。夕阳的余晖,极委婉,极美丽,却似乎带着挥之不去的寒意。
冯晓瑟醒来的时候,天边露出了一片鱼肚白。
冯晓瑟起身,扭了扭脖子,伸了个懒腰。因为睡得很香,整个人精神奕奕。走到梅花腿四方桌旁斟了一杯茶,沁凉的茶水入口带着幽香。
门外有声音在窃窃私语,凝神细听,应是玉娘和仙娘在说话。
“玉娘,见到小姐,我心里是又欢喜,又难过,实在是想不到,咱们家小姐竟然成为了才人娘娘。”
“是啊,当初小姐进宫时,夫人难过,小姐还劝着夫人,说是年纪到了,就能放出宫的。如今是不能了,只怕小姐这一生都出不了这宫门了。”
“夫人远在北省,定然还不知道,咱们在这里头,又不能往外面递消息……”
“听赵公公说,会有大人去到府里宣旨,我想,夫人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两人竟是同时地长叹一声。
“仙娘,往后伺候小姐,愈发得仔细精心,那些新来的,谁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可不能让小姐又像上次那样,被人算计了。”
“你放心,我晓得的。”
……
夜凉如水。
永福宫。
宫灯柔和的光芒洒落一室,显得静谧而安宁。
冯修容此刻的心情却是十分的烦躁。
随侍在冯修容身边的飘萍轻声说道:“奴婢已经备下了热水和温热的牛乳,娘娘洗漱过后,便早些歇息吧。”
冯修容脸色不虞:“不忙。本宫心里不爽快。”
飘萍一听,连忙跪倒在地:“奴婢有错,请娘娘责罚。”
冯修容瞥了她一眼:“起来吧,不关你的事儿。”
飘萍起身,暗暗地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冯修容:“娘娘放宽心,别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气坏了身子。”
冯修容鼻子哼一声:“嗯。”
“飘萍,给本宫去打些井水来。”
冯修容突然的一句话,让飘萍很是讶异,以为冯修容打算用凉水洗漱,便道:“娘娘,天晚了,井水太冷,您的身子受不住。”
冯修容一挥手,有些不耐烦地道:“我自有道理,只管去做就是。”
飘萍连忙应道:“是,娘娘,奴婢这就去。”
浴室的大木桶里,满满的是沁凉的井水。
褪去了外衫,只着中衣,冯修容准备迈进浴桶。
飘萍一惊:“娘娘,这样可是会生病的,不可啊。”
冯修容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不用苦肉计,怎能让陛下心疼?”
今日冯晓瑟年轻娇媚的容颜,深深地刺激了冯修容,再得不到长恭帝的关注和宠爱,这永福宫和冷宫有什么区别?
飘萍眼珠子转了转,马上奉承道:“娘娘高明。”
冯修容的凝重的神色松动了些:“看紧那些奴才,可别多嘴。”
飘萍点头:“娘娘放心,奴婢晓得。”
当皮肤接触到那一片冷凉,针刺般的寒意迅速蔓延。冯修容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全身都沉浸在冷水里。水一点点地浮升,渐渐地没过了她的头顶。“哗”地溢出浴桶。
直到忍耐不住了,冯修容便将头从水里探出,如此反复,直到感觉到那股寒意沁进骨缝里,方才从水里走出来。
飘萍忙伸手托着冯修容的胳膊,道:“娘娘当心。”
出得浴桶,冯修容浑身湿漉漉的,未曾关紧的窗户透出一阵凉风,透湿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好似浑身被一层冰覆盖着,冷飕飕的,就连血液都要凝固了似的。
第二日,冯修容发起了高烧。
长恭帝得到消息,薄唇一弯,勾出了一个冷淡的笑容:“既然想要朕的疼爱,朕给你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