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瑟默了默,好似在感慨,又好似在沉思。长恭帝凝视着她,并未出言打扰,只听她继续道:“他带着那女子,租赁了一个小院落,暂时安定下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两人很快乐,没有人干涉,没有人指手画脚,可以抚琴吟诗,也可以彻夜狂饮。
但好景不长,他的银子总是有限,花完之后,生活便陷入了窘迫。这时他才发现,他引以为傲得所谓才华,竟然毫无用处。此时他心中还是很硬气的,无论如何不愿回昌国公府求饶。他去往旧日的好友处借钱,可别人看他好似看个叫花子,三言两语便把他给打发了。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在街面上支起了一个摊子,替人写信、读信,以赚取微薄的银钱。
两个人都是享受惯了的,当餐餐吃着糙米,甚至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当穿着粗布衣裳,所有的脏活累活都要亲手去干,那种身体上的疲惫和心理上的落差,不是人人都能够承受。
贫苦的生活,充斥着琐碎和无奈,当爱情的热度褪去,两人便只剩下相看两相厌。
某一日,那女子变卖了能够变卖的所有,席卷了家里为数不多的银钱,走了,从此不知所踪。”
长恭帝沉吟:“爱情输给了现实。”
冯晓瑟淡淡地:“故事还没有完结。他和那女子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女子狠心,连孩子都不要了。
那时候的他,应该是很绝望吧,家徒四壁,身无分文,为之付出一切的爱情成了笑话,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
最终,他不得不服软,不得不承认,他错了,大错特错。他抱着孩子,回到了昌国公府,在祠堂里头跪了三天三夜,请求原谅。
全德郡主原谅了他,家族也从新接纳了他。但是,家族不承认他的孩子,孩子被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养育,十三岁时,聘给了外地的一户普通人家,从没回过主家一次。
长辈的私事,作为小辈,本是没有资格置评,但母亲还是将这个故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并且训诫我,人生在世,必须遵守规则,承担责任。浪子回头固然可贵,但人不是孤立地活在世上,也许自己的错误,会为他人带来难以估量的伤害。”
她的双眼温和,宁定,亮如星子。
长恭帝这才恍然,原来她竟以为,为情所困的人是他。她在提醒他,可以犯错,却不可以一错再错。
长恭帝莞尔一笑,也不多做解释,饮尽了水晶杯里的酒:“朕明白了。”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点明故事的主角,他如今是从二品的翰林院掌院院士,在天下士子心中有着崇高的声望。不堪回首的往事已然被尘封,但那个无辜受累的女儿,终将会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从丹秀楼出来,长恭帝心里轻松了许多,仿佛有许多恼人的杂念被清扫一空。
动作可真快啊,他手底下的人方才将他与皇后讨论皇位继承者一事泄露出去,马上承平郡王便与一个妓子沸沸扬扬地坠入爱河,无法自拔。究竟是有人想污了承平郡王的名声,使他与皇位无缘?还是承平郡王心甘情愿地做一场戏,要避开皇位之争?
长恭帝仰望夜空,那浩渺的星辰,到底哪一颗才是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到底哪一颗才是宿命的依归?
懿坤宫。
文皇后身穿柳黄地撒大朵白莲素丝长纱群,长发垂肩,唇色有些苍白,因午睡刚醒,她精神还不错,起身,依靠在床榻上,丁香忙上前,将一个大红色金钱引枕垫在她背后。接过桃香端来的一只白玉碗,碗里是一片深褐色的液体,还冒着微微的烟气。
文皇后皱着眉,将药汁一饮而尽,拿起丝帕印了印唇边,道:“本宫已经好多了,这些苦汁子,就罢了吧。”
丁香拿金签子,挑了一个糖渍蜜饯,送到文皇后嘴边:“这可不行,太医说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药还得连续吃着,直到娘娘彻底痊愈为止。”
文皇后叹了口气,张嘴吃了,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有几声咳嗽而已。这几日本宫病着,宫里的大小事可料理周到了?”
丁香道:“奴婢们已经遵照娘娘的吩咐去办了,娘娘放心将养着。您这身子,想来是素日操心太过给累坏的。”
文皇后笑道:“本宫哪里就那样娇弱了。”顿了顿,她好似想起什么,又问:“敏才人的丹秀楼,小厨房可设下了?”
“设下了,每日的膳食份例也都按时送过去了。”
“这就好。”
近来长恭帝夜里常往丹秀楼去,听两处的宫人回报,长恭帝和冯晓瑟只是喝喝酒,聊聊天。
长恭帝曾在文皇后跟前玩笑似的提过一句,在丹秀楼破天荒头一遭吃到了剩饭,味道还不错。文皇后便记在了心上,直接吩咐为丹秀楼设下了小厨房。
文皇后心中其实是有些奇怪的,长恭帝与冯晓瑟的相处,明显和宫里的其他妃嫔不同,但长恭帝并未召她侍寝,又并未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宠爱。
旁敲侧击地问过冯晓瑟,她也是一派云淡风轻,不疾不徐的样子。
文皇后摇了摇头,还真搞不懂这两人的想法,想了想,便对丁香道:“丹秀楼那里,你让赵康看得紧些,别让不相干的人坏了敏才人的身子。”
丁香了然,应道:“是,娘娘。”
宫妃里,总有些人使些不入流的手段,让女子无法生育子嗣。
“敏才人是个有福气的,得娘娘您这样看重。”
文皇后微不可查地叹气一声,默然。
自从长恭帝对皇位继承人的归属与她有过一番谈话之后,说心里不着急,那是假的。她再大度,再贤惠,也无法做到完全的无私。
心中将后宫妃嫔考量了一边,思来想去,竟觉得冯晓瑟暂时还算是合适的,刚入宫,背景单纯,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牵扯,心性坚韧,机敏聪慧,而且她的母族并不太显赫,纵为太后,也不必担心会一家独大。重要的是,长恭帝看着她竟然想起了沈菀心,这是从来未曾有过的。
如果冯晓瑟能生下孩子,得到长恭帝的信任,比之承平郡王即位,对她,对文家,都好。
想到承平郡王,又不由得想起数日前,承平郡王妃的哭诉,那眼泪好似止不住的瓢泼大雨,声音都嘶哑了,还在叨叨絮絮地倾诉着,看来承平郡王将王妃的心伤得狠了。
这时,一个小丫头走进来,屈了屈膝,朝着文皇后道:“娘娘,寿康宫来人了,说皇太后的话,知道您身子不适,本不该打扰。但事出紧急,让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
文皇后心想,怕又是事关承平郡王,便道:“给寿康宫回话,本宫这就过去。”
从床榻上起身,文皇后坐在黄花梨大梳妆台前,丁香跟在她的身后,安排道:“桃香,去给娘娘挑件衣裳,颜色要鲜亮些,桂香,去备步撵。”
很快,人人都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换上玫瑰紫洒金百蝶穿花立领褙子,水红色百褶裙,领口扣着一枚翠玉蝶形胸针。象牙梳蘸着桂花头油,丝丝秀发柔亮顺泽,丁香巧手,飞快地挽了个百合髻,发髻的一侧点缀着三支镶红宝石花簪,另一侧是点翠凤头米珠步摇。脸上薄薄地蕴着一层茉莉香粉,淡淡地抹了些胭脂,呈现出细腻红润的光泽。
“娘娘,可还满意?”丁香问道。
文皇后细细端详了片刻:“好了,咱们走吧。”说着,便带着丁香、桃香朝外头走去。
寿康宫。
皇太后此时正与淑宁太妃说话,承平郡王妃就站在淑宁太妃的下首,只见她拧着眉,手中的丝帕被扭成一股麻花。
小太监高声通报道:“皇后娘娘到。”
皇后来了。
三人的目光同时循声而望。
皇后笑盈盈地走进来,向皇太后和淑宁太妃问安之后,便拉着承平郡王妃的手,道:“不过是几日没见,怎么你比我这个病人还要憔悴?”
承平郡王妃登时眼泪就下来了,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皇嫂……”
文皇后拿着丝帕为她拭去腮边的泪珠,柔声地安慰道:“别哭了,再难的事儿总有解决的法子,你这样,不是让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也跟着一起难过么?”
文皇后的话,让承平郡王妃醒起,淑宁太妃是自己的亲婆母,撒撒娇也没什么,但皇太后是国朝最尊贵的女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实在是有失体统。她忙收住眼泪,自责道:“让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担心,是妾身的罪过。”
皇太后怜惜地看着郡王妃:“不怪你,你是个好孩子,昀儿做下的事儿,任谁碰上了不糟心?”
承平郡王妃眼里又蒙上了一层水雾,她紧紧咬着牙,勉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皇太后又问:“采薇,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文皇后笑道:“谢太后娘娘关心,儿媳已经好多了。”
皇太后细细地打量着,道:“看着气色好些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昀儿这孩子不让人省心呐,不仅郡王府里闹哄哄的,听说就连市井街面上,也是议论纷纷,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