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人,这些日子在丹秀楼为非作歹的恶鬼就是他,今夜还在娘娘的卧室里头放火,想要害死娘娘和咱们全部人。找些绳子来,捆住他,鬼最怕太阳,等到天亮,说不定就会魂飞魄散。”赵康一边说,一边用手胡乱地将小顺的头发严实地覆盖在他的脸上。
赵康声音高昂,所有的宫人都听到了,胆子小的不禁缩在一边,不敢吱声;胆子大的上前两步,看了看,呸地狠狠啐一口,才道:“赵公公,我见过那鬼在走廊里飘过,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就是这模样,化成灰我也认得,错不了。”
“烂心肠的东西,该下十八层地狱淌油锅。”一个宫女低声骂道。
赵康满头大汗,喝道:“别废话,赶紧去找绳子。”
“来了,来了。”一个小太监紧赶慢赶地从花圃跑过来:“赵公公,楼里起火进不去,这是固定盆景用的绳子,您将就着用吧。”
赵康掂了掂那困细麻绳:“别干看着,过来帮忙。”
几个小太监如梦初醒,连忙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便将那“鬼”捆成了一个粽子。
赵康抹了把汗,想了想,又从衣摆撕下一角,塞进那“鬼”的嘴里堵上。奴才的命不值钱,万一他胡乱攀扯,说出一些不该被人听见的话,那在场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一切都做完,思来想去,应当没有了疏漏,赵康方才直起腰,吁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即便是夏天,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
一盏盏的宫灯,在宫道上逶迤,引领着庞大的人群,由远而近。
太监通报的声音高亢尖锐,像是能将暗夜撕开:“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当下,赵康打起精神,连忙领着宫人们雁翅排开,跪倒在地,齐声道:“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长恭帝大步流星:“都起来吧。”
看着逃生宫人们被烟火熏黑的脸,看着赵康脚上反着穿的布鞋,看着在大火的肆虐下摇摇欲坠的丹秀楼,长恭帝脸色深沉,如冰霜笼罩一般:“值火班何在?”
吴名连忙上前两步,答道:“回禀陛下,已经派人去通知,想来应该很快便会到了。”
“可有人伤亡?”
吴名给赵康递了个眼神,赵康忙躬身,应道:“回禀陛下,所幸发现的及时,并无人伤亡。”
“怎么不见你们娘娘?”长恭帝扫视了四周,问道。
赵康道:“娘娘受了惊吓,如今正由玉娘和仙娘陪着,在榕树下歇息。”
长恭帝的神情缓和了些,在赵康的引领下,走到冯晓瑟跟前,见冯晓瑟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处有一大片的淤青。她倚靠在玉娘怀里,双手紧紧地握住玉娘的手臂,似乎极为不安。他轻声地:“瑟儿,你还好吗?”
冯晓瑟迷迷糊糊间,听到他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眸中一片晦涩,她艰难地开口:“陛下?”
“我在。”
豆大的泪珠滚落:“陛下,火烧起来了,我害怕……”
她就杀人时也并未这般的柔弱无助,长恭帝心中不由得生起怜惜,轻拥着她,温柔地安慰着:“别害怕,有我在。”
另一边,被严严实实捆着的“鬼”引起了文皇后的注意,她伸手指着,问:“这是什么人?”
赵康就等着这一句问话,连忙应道:“回皇后娘娘,这不是人,是鬼。丹秀楼夜夜不得安宁,就是这鬼做的孽。”
文皇后眉峰一挑:“到底怎么回事?快把来龙去脉从实说来。”
赵康腹中早已经打好了草稿,他的话说得既清晰又流畅:“敏娘娘心善,免了丫头们的值夜。这鬼见有机可乘,便半夜潜入敏娘娘卧室,放了一把火。多亏丫头们警醒,及时发现,等到奴才们赶到卧室营救时,却发现屋门被从内栓着,好不容易撞开门,便发现敏娘娘已经奄奄一息,而这个鬼也是恶有恶报,晕倒了。之后,奴才们便将敏娘娘救出来,顺带,将他也弄了出来。事情就是这样。”
赵康的话,长恭帝听得清楚,他将冯晓瑟交给玉娘,便又朝着文皇后这边走过来。
长恭帝意味深长地盯着赵康看了好一会儿,唬得赵康三魂少了两魄,浑身直冒冷汗。
赵康却不知,自己已经入了长恭帝的眼。他说话行事皆十分妥当,不过火,也不萎缩,恰到好处。
此时,那个名字为小顺的“鬼”早已经醒过来,他的身体发麻,却又不能动弹,也不敢动弹。侧耳认真地听了个全场,再联想到之前冯晓瑟卧室里的一幕幕,这才恍然大悟,他以为凭着自己的手段,可以糊弄所有的人,谁知自己早已是别人砧板上的肉了。
他的心哇凉哇凉,想要咬舌自尽,偏偏又被堵住了嘴。不知他是会被交给审刑司,还是十三卫,想着那花样百出的酷刑,无论哪一种下场,似乎都要比死亡更让人胆战心惊。这样想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动静虽然很细微,但长恭帝锐利的眼锋扫过,便都无所遁形。宫里闹鬼之说由来已久,但深究下去,没有一次是真的。总有些心怀鬼胎之人,以恶鬼之名,行害人之事。
长恭帝心中极为厌恶,他冷笑,正要开口说话,只见一名身穿犀牛皮甲,腰配大刀,高大精壮的男子,领着一队人马,小跑而来。
“十三卫统领莫非,叩见陛下。”莫非单膝跪地,行礼道。他身后的兵卒,也齐整地跪倒,口呼:“叩见陛下。”
“平身。莫非,你来迟了。”
莫非的语调平淡,几乎没有高低起伏:“属下有罪。值火班,马上灭火。”
“是。”
兵卒们马上便要行动起来,却听长恭帝说道:“不必了。一栋小楼,烧了也就烧了。等火熄灭了,就把残砖破瓦给拆了吧。”
长恭帝负手而立,说话时唇边含着一抹笑,他黝黑的眼中,倒映着那煌煌的火焰,似拍岸惊涛,似狂风雷暴。
文皇后心中雪亮,面前这一片火海,只怕又勾起了长恭帝对于太傅沈毅的回忆。火,大火,永远是长恭帝无法痊愈的伤痕。
当下,就连文皇后,也不敢多话。
长恭帝冷然道:“据说这鬼,就是纵火者。莫非,朕将他交给你了,你好好的查,朕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神通广大的能耐,敢在朕的后宫作乱。”
“是,属下遵命。”莫非猿臂一展,轻而易举地便将那“鬼”提起。
长恭帝摆摆手:“你退下吧。”
莫非道:“属下已经安排十三卫加强宫中警戒。属下告退。”
“嗯。”长恭帝轻轻地应了一声。
十三卫建立于连国开国之时,是隶属于连国君主的精锐兵队,负责护卫君主的安全,掌管刑狱,有巡查缉捕,先斩后奏之权。
跟在长恭帝身侧的吴名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只觉得那一片片幽深的花草林木之后,是一个个警觉冷峻的身影。
将一切处置完毕,长恭帝转身,对着文皇后道:“丹秀楼已经焚毁,既然毓秀宫已经修整完毕,朕看,敏充媛便直接搬进去吧。”
文皇后踌躇:“陛下,整个七月并没有适宜动迁的吉日,是不是将敏充媛先安置在其他宫院,过了七月再搬入毓秀宫。”
移居动迁,无论民间还是皇家,都是很重要的,必须谨慎对待的事情。
长恭帝拧着眉,脸色黑沉沉的:“让钦天监再好好算算,目下这种情况,不管敏充媛搬到哪一个宫院,还不都是动迁?”
文皇后也就不再坚持,微微叹了口气:“是,陛下,臣妾尽快安排。”
长恭帝又道:“朕先将敏充媛带回元乾宫,余下的事情,便都交由皇后。”
文皇后点点头:“是。”
一转眼,已是八月。
不觉初秋夜渐长,清风习习重凄凉。
天高云淡,暑气渐消,轻轻飘落的黄叶,枝头累累的硕果,这便是秋天,自在而洒脱。
自丹秀楼大火之后,冯晓瑟便一直深居毓秀宫,足不出户。
太医院的御医诊治过后,认为冯晓瑟吸入了烟气,肺脉受到了损伤,若是不能好好保养,只怕会落下喘证。
长恭帝对冯晓瑟似乎更为怜惜了。
夜深。
月影花光倾泻,映照出满目的良辰美景。
长恭帝牵着冯晓瑟的手,来到元乾宫的后花园里。
树树繁花,光线从四处投射,星星点点,如同星辰般闪耀,在月色里交织,重叠,不断地变幻。
冯晓瑟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顿时觉得仿若置身于银河之中。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生怕惊走了这漫天的璀璨。
抬起手,光落到指尖,犹如一只泅渡星海的蝴蝶,勇敢地、顽皮地逆流而上。
冯晓瑟举目望去,只见茂密的枝条上挂着数不清的小灯笼,有花朵形的,有星形的,灯笼里点着一团融融的火光,光线就这般投射出来。
长恭帝就站在树荫下,一身靛青色织金直身长袍,色泽稳重,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他笑着看她,眼中,流泻着光芒,光芒深处,却隐藏着一丝如同秋水般深邃的孤寂。
光线好似流星,在他身边聚集、滑过,然后冷冷地散落在各个角落。
一瞬间,冯晓瑟看呆了。
“喜欢吗?”
冯晓瑟的声音沉沉的:“很美。”
“你喜欢就好。”
“很费功夫吧。”
“不会。”
他是一国之君,坐拥江山,想要宠爱一个女子,就必然会让她感觉到幸福无比,愿意将一颗真心都全然交付与他。
冯晓瑟真诚地凝视着长恭帝:“陛下,谢谢你。”
谢谢你的这一份心意。
冯晓瑟瘦了些许,下巴尖尖,少了些许娇媚,却显得更加清秀。她穿一身鹅黄色绣缠枝花圆领褙子,云白色百褶裙,堕马髻上斜斜地插着一支并蒂莲花金步摇。那并蒂莲花似隐隐有暗香飘逸。
流光碎影,这一刻的美丽从此烙印在长恭帝的心头,一直延伸到时光穷尽时。
两人并肩顺着假山小径蜿蜒而上,山顶处,有一座四角小亭。亭子精致玲珑,顶端陡峻,翼角弯弯翘起。
极目远眺,处处是风景。
酒菜吴名已经命人备好,全是冯晓瑟所喜爱的。
长恭帝拾起象牙筷,亲自为她布菜:“先吃点东西,朕问过太医了,说是你可以喝一点酒,不过量就好。”
冯晓瑟有些受宠若惊:“陛下,这……”
长恭帝倒是不以为意:“今晚随性而为,瑟儿不必拘束。”
冯晓瑟沉吟片刻,终是应道:“是。”
冯晓瑟吃了几口菜,长恭帝这才满意地将玛瑙酒杯递给她:“香子兰。”
香子兰乃是连国的著名佳酿。
冯晓瑟接过,杯中酒玉洁冰清,带着清淡的蜜香。一饮而尽,甘润爽口之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水果甜气。
“很绵柔,尾韵悠长。”
长恭帝勾起唇角,又为她斟了一杯,然后举起面前的酒杯:“瑟儿的父母将要奉调回京,这一杯酒,以为庆贺。”
冯晓瑟心中欢喜,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两人频频举杯,喝得酣畅淋漓。
寂静的夜晚,枕着满天的星斗,山间的碎光,几许浪漫,几许清愁。犹如站在红尘的罅隙中,偷得一点光阴,感慨着风花雪月,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