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冷，带着彻骨的清冷，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在雨衣的帽沿。
红绿灯的光晕在雨幕里很是朦胧，行驶在路上的车辆摇曳着雨刷。
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同学寥寥无几，要么躺在宿舍的床上开着空调小憩，要么在图书馆戴着耳机看着书。
再不济，也会站在食堂的门檐下躲雨，和出门的同学借着雨伞。
披着雨衣的外卖小哥骑着电驴在雨中横冲直撞，不时响起尖锐的鸣笛。
溅起的水花和泥浆弄脏了撑伞女孩的衣服，引起一阵尖叫。
有男朋友的女孩子站在门口亭亭钟擎玉立，等待着男孩子送伞。
热恋中的情侣给彼此擦拭着头发和脸颊。
没有伞，又没有人爱的女孩子，挽着彼此的手，将外套披在头上，一边在雨中逃窜，一边响起阵阵惊呼和哄笑。
“你好，你的外卖已经到楼下了。”
钟苓子将电动车弯在宿舍楼下，打了电话。
宿舍楼下人满为患，挤满了望眼欲穿，嗷嗷待哺的女大学牲。
钟苓子在等待顾客下来的空隙，将外卖包装上沾染的水渍擦拭干净。
雨衣防不了水，她现在身上都湿透了。
头发湿漉漉地，粘附在脸颊上，眼睫上还带着雨滴，泫然欲泣。
“刀削面的!尾号0995!”
钟苓子回眸望去，与一双眼睛恰好碰在了一起。
王露穿着睡衣和拖鞋，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
钟苓子面无表情地递过，转身就走。
电动车的座椅一片湿润，她随意地用手抹了抹，坐了上去，骑车走远。
王露看着她在雨中的背影，低垂着眼帘，悠悠一叹。
“她亲妈都不管她，你操什么心?”
“算了，可能这就是命吧。”
她小心嘀咕着，拿着外卖上了楼。
雨天路难走，外卖订单分散在各栋宿舍，有时候还有横跨整个校区的东西两边，特别费劲。
骑着电动车返程的时候，刮的风卷起雨衣的帽沿，雨水一下子就砸了下来，淋得满头。
雨水沿着脸颊淌进领口，将背心浸得一片冰冷。
她瑟缩着，将帽子又戴上，又好似一瓢水浇了下来。
眨眼的功夫，帽兜就像是盛满了水的碗，一下子倒扣在她的头上。
钟苓子抹去脸上的水渍，在其他几栋宿舍楼之间辗转。
送完几栋宿舍楼之后，还有一单在最远的综合楼。
等她爬上六楼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学姐在教室门前喊了起来。
“是牛肉拉面的吗?”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今天天气不好，风大，路上很难走。”
钟苓子头发被吹得很乱，湿答答的，看起来很狼狈。
那学姐接过外卖看了看，瘪着嘴，一脸不开心。
“东西没法吃了。”
“送这么久，面都坨了，包装还进了水。”
钟苓子闻言，略微有些尴尬。
“抱歉……”
“我不想要了，你给我退款吧。”
学姐颇有些嫌弃地将面退了回去。
钟苓子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抿了抿嘴唇。
“好。”
良久，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個字，用微信给她转了账，然后拿着那一单没送去的外卖走了。
这一单退掉的钱，让她刚刚送的这些单，都相当于白跑了。
下楼后，她在阶梯上坐了下来，身上的雨水流淌下来，在她身下淌出一片水洼。
忙碌了一整个中午，她有些累了，想休息会。
钟苓子拆开外卖的包装盒。
面条放久了坨得厉害，像是一堆面团，根本拌不开。
包装里进了水也是一片冰冷，没有半点余温。
这就是她今天中午的午餐了。
钟苓子没有嫌弃，这并不算什么，至少里面还有牛肉。
比这再难吃很多的东西，她都吃过。
钟苓子慢慢吃了起来，看着外面毫无平息之意的大雨。
一阵风刮了进来，摇动着综合楼下方的灌木。
钟苓子忍不住抖了抖，将脖子缩进了衣领里，但那衣领里全是水。
“喵呜~”
一只被淋得浑身湿透的小黑猫走了过来，摇了摇头，甩干了身上的雨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碗里的食物，哀怨地叫着。
“给你一块肉，赶紧滚!”
钟苓子看了它一眼，低垂着眼帘，夹了一块牛肉扔了过去。
她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喜欢猫猫狗狗。
流浪猫一口叼住肉，美美吃了起来，没一会儿又翘首以盼地看着她。
“喵呜~”
少女和猫对视了许久，都是被雨淋湿过的同类。
钟苓子长舒了一口气，又扔过去一块。
“滚吧。”
猫猫吃了肉，还是不走。
钟苓子咬了咬牙，气急败坏地站起身伸出脚。
猫猫拔腿就跑，钟苓子缩回了脚，没好气地道：“人欺负我也就算了。”
“妈的，连个畜牲也欺负到我头上。”
吃完外卖，钟苓子骑上电动车返回食堂。
电动车又没了电，但她懒得踩了，就让电动车慢悠悠地载着她回了档口。
回到宿舍，脱下鞋袜，脚底脱水得厉害，甚至泛起疼痛。
钟苓子洗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正用毛巾擦拭头发，恰好有电话打了进来。
“喂!”
“大舅?”
“什么事?”
“外婆住院了?”
钟苓子瞳孔迅速缩小，心里突然一慌，赶忙给辅导员请了假，然后买了票回家。
返校就这么几天，外婆身子还硬朗，怎么会突然住院呢？
……
“外婆!”
钟苓子急匆匆地上楼，一步跨过好几坎台阶，心跳得很快。
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屋子的人都看了过来。
“在医院请保持安静!”
正在给老人输液的护士回头看了这个毛毛躁躁的女孩一眼。
“怎么回事?”
看着一屋子相识，但不相熟的亲戚，钟苓子有些忐忑。
大舅、大舅妈、二舅、二舅妈……
“外婆病得严重吗？”
“问题不大，医生说过度劳累，还有崴到了脚。”
二舅颇有些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你外婆跟我说了你们姐妹的事，我本来是不想说太多的。”
“但是呢，你外婆年纪也大了，做不动事，我们都不想再让她照顾人了。”
“就让她在乡下养老，挺好。”
“你马上就要十八岁了吧?”
“嗯。”
钟苓子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可怜，但是我们几个当长辈的又何尝不是，都是十五六岁出来打工讨生活。”
“你外婆累了一辈子，是最可怜的。”
“照顾妹妹这件事，你……不应该麻烦外婆。”
“我把话说得再直接点，你不要怪舅舅说话难听。”
“你姓钟，你有钟家的爷爷奶奶，明白我的意思吗？”
钟苓子听着，低着头没说话，轻轻咬着嘴唇。
“阿武!”
二舅妈有些看不下去，拽了拽二舅的胳膊。
“你妈妈现在有钱得很，你完全可以找她来帮忙。”
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大舅也开口了。
“你爸也是，现在过得挺好的，买了车，也换了新房。”
钟苓子妈妈当初出轨给人当了小三，这件事让外公外婆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来。
外公年轻时当小学校长，在村子里很有名望。
讲了一辈子面子的人，老了被人戳脊梁骨，一口气没顺上来，就这样走了。
可以说，外公的死，和钟苓子妈妈有脱不开的关系。
也正因为这件事，钟苓子的两个舅舅都不怎么待见她妈妈，有了很深的隔阂。
“阿文，别说了。”
躺在床上的外婆呵斥道。
“妈。”
两个舅舅凑到了床边，面露难色。
“出院了，您想回乡下就回乡下，不想回乡下，就跟着我们住吧。”
外婆只是摇头，目露迷惘。
“我说的那钱，你借还是不借?”
她虽然年纪大了，但并不糊涂。
拿着钟苓子拿回来的药问了个当医生的亲戚。
那医生告诉她，这药是治白血病的，一瓶要两万多块。
白血病三个字，犹如晴天霹雳。
她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得了这个病意味着什么。
她恨呐，恨这病为什么遭在了一个几岁的丫头身上。
晚上抱着钟姝儿睡觉的时候，她总是在想，要是自己可以代她受这病就好了。
反正自己一把老骨头，半截入土，活不了多久。
她知道自己没日没夜地干，也赚不到什么钱。
苓子这姑娘也是可怜，什么苦都憋在心里，吃饭连块肉都舍不得夹，瘦得让她心疼。
打电话问遍了两个儿子，问他们手里有没有余钱，自然也是没有的。
于是，那天在椅子上帮人递工具时，她就在想啊。
要是自己摔下去，死了。
保洁公司的人，应该能赔不少钱吧……
天不遂人愿，她故意踏空之后，往下倒的时候，一旁装修的工人正好扶了一把。
她伤的不重。
“妈，不是我不想借，我是真没有啊。”
二舅一脸为难，无奈地叹了叹气。
“别看我现在搞工程好像混得还可以，其实就是个屁。”
“底下的工人们都盼着我发工资，可是开发商欠了工程款就是拖着不给我结。”
“搞工程的都是这样欠着三角债，我是左右为难呐。”
二舅拽了拽领口的领带，解开了西装纽扣，眼眶泛红。
“我生意也不景气，赔了不少钱，家里也是一地鸡毛。”
“今年都商量着离了。”
大舅看向一直不说话的大舅妈。
“而且说实话，姝儿这个病我找医生了解过。”
“我们几家凑起来，都没得那好的条件去治。”
“治了也是家破人亡。”
大舅说着，看向钟苓子的目光也有些愧疚。
对钟苓子的妈妈恨归恨，但对孩子，他们多少还是有些同情。
外婆拿着两个儿子给的生活费去照顾这对姐妹俩。
两个舅舅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谁也没说什么，反而还商量着每个月多给了两千块钱。
钟苓子看着躺在床上的外婆，久久说不出话来。
外婆还是知道了姝儿的病，她还是瞒不住她。
那个周五，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钟苓子实在记不清了。
只记得出奇地漫长，窗外阴云密布，怎么也散不掉。
两个舅舅忙着工作，在医院照顾外婆的责任，就自然落在了钟苓子身上。
钟姝儿来医院看外婆的时候，很亲昵地用小脑袋蹭着外婆的胳膊。
两个舅舅和舅妈抽空来医院时，看到了钟姝儿，都给了几百块钱的红包。
他们都没有告诉这个小姑娘，她有白血病，就让她一直简单天真着。
他们也有各自的家庭，没有义务为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掏空家底，钟苓子不怪他们。
出院的时候，外婆拒绝了跟着两个舅舅一起生活。
“妈，你……”
“莪还是要跟着她们俩。”
外婆声音很轻，语气却无比坚定。
“我不在，她们没人照顾。”
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
钟苓子扶着外婆回家的时候，钟姝儿拿着糖葫芦在前面蹦蹦跳跳，齐耳的短发晃悠着，活力满满。
看着那个在自己面前欢呼雀跃的小丫头，钟苓子的目光始终是温柔的。
“外婆，您一定要爱惜身体，看着姝儿长大。”
“苓子现在能赚到很多钱，不用您担心的。”
钟苓子神情笃定。
“你一个姑娘家，上哪里去赚那么多钱啊?”
外婆叹了叹气。
“您孙女赚钱不比舅舅差呢，苓子会唱歌，还会写书。”
“上个月，苓子带了四万块钱回来。”
钟苓子伸出四根手指，笑吟吟地道。
“真的假的，你莫不是拿我这个老婆子在消遣?你唱歌能赚几万块钱?”
“当然是真的了。”
“苓子现在是歌手呢!有很多人听我的歌。”
钟苓子很是认真地道。
“要不然那个药，我怎么买得起呢？”
“你还是歌手?那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外婆很是吃惊。
“我告诉您，您肯定不信啊。”
“还有，您想啊!您要是知道您孙女是歌手，能挣大钱了。还不满世界吹牛啊?到时候七大姑八大姨都来找我借钱了。”
钟苓子撇了撇嘴。
“我还真不信。”
老人摇了摇头。
“您跟我来!”
钟苓子挽着外婆的胳膊带着她去了一家银行，将银行卡上的钱全部取了出来。
唯一让老人们相信自己有钱的办法，就是把现金摆在他们面前。
“看!”
“你这……”
外婆看着她手中的一叠钞票，一脸错愕。
“这些都是苓子唱歌赚来的呢。”
钟苓子重新将钱存了进去，现金带在身上并不安全。
“呵呵，那你都唱什么歌啊?唱给我这个老婆子听听。”
外婆饶有兴致地道。
“咳!咳!”
钟苓子润了润嗓子，轻轻唱道：“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一路上，她都在给外婆唱歌。
“好听，原来我们苓子还会唱歌啊。”
“那，我是不是能在电视上看到你?”
“当然可以了，到时候我上电视了，肯定带您看。”
钟苓子巧笑嫣然。
“外婆，我一定会治好姝儿的，请您相信我，千万不要想不开。”
“您要是不在了，我嫁人的时候，娘家就没人了。”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就像天上飘着的白云。
“好!好!”
外婆挽着她的胳膊，连连应声。
是啊，她要是走了，苓子出嫁的时候，娘家就没人了。
为了苓子，她这把老骨头，还得再撑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