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公社的小学里，此刻热闹非凡。

检修好的学校，黑瓦白墙，教室里涂了腻子粉，地上用水泥夯实，一派新气象。

之前被迫停学，现在开始复学。

老师们正如火如荼地打扫卫生，准备桌子。

顾强走在教室走廊上，感慨红旗公社学堂真新，真美，环境真好。

其他公社的学校，外墙脱落，都是土坯，一抹全是灰，只有他们学校教室里都涂了腻子粉，崭新崭新的。

在这样地方上班，不用风吹日晒，比在田里干活，可真舒服了千倍万倍。

“舅！谢谢你啊。”

远远看到褚友亮走过来，顾强赶紧迎上去。

褚友亮眼睑黑黑的，好似大熊猫一样，气色极差，不耐烦道，“在学校不要喊我舅，直接喊校长。”

“哦。好。”顾强碰了一鼻子灰，有些讪讪的，问，“褚校长，你不舒服吗？”

“没事。今天上学第一天，我有些忙。你好好配合工作。”褚友亮匆匆忙忙走了。

“哦，对了！以后不管谁问你，你都要说，你是靠自己本事做的老师。不要说是我的关系，知道不知道？”褚友亮没走几步，立马转身回来特地叮嘱道。

“好。知道了。”

“行了，你去忙吧。”褚友亮朝他摆了摆手。

昨晚遇到那种破事被顾钊威胁了，一个晚上没睡好。

今天一大清早就听说县里头有教育局领导下乡镇来检查，来检查的领导是谁，没明确说，现在也不知道那领导在哪。

做下面的人，最怕这种吃饱饭没事干就微服私访的领导。

但凡有个信，他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般，毫无头绪。

顾强完全不知道褚友亮的担忧，看着他的背影，再次道，“老舅，谢啦！”

今天他在教师名单中，看到舒宁的名字了。

昨晚他为舒宁求情，褚友亮还教训他管好自己，这转眼就将舒宁的名字加了上去。

他家老舅，口是心非，心头还是心疼他这大外甥的。

学校很快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

一部分老师去安排去镇里拿新开四个班的课本，一部分在学校里接待新生报名。

顾强在学校溜达了很久，看到了朱秋兰，却一直没看到舒宁。

*

上学是大事。

好多娃娃今年已经七岁，但没教室，九月份来报名都被退了回去。

今天说可以报名，很多家长都带着孩子来报名。

顾钊也一样，吃完早餐，就将顾凯和顾瑶带到了学校报名。

在学校到处晃悠的顾强见顾钊带两娃子过来，将接待报名的老师请开，道，“许老师，那边你班上的学生好像说有问题要找你教。我来接待报名学生吧。”

“好。这里辛苦你了。”

顾钊一来，便看到顾强坐在报名接待处，心头咯噔一声，浑身不好了。

顾强这货肯定会为难他们。

可以一想父母的嘱托；再想自己这段时间深更半夜去田里抓泥鳅，攒了几块钱，凑够顾凯和顾瑶的学费；以及昨日褚友亮对他态度；他愣了一下，带着顾凯和顾瑶走到了报名接待处。

“报名啊。填一下表格。”顾强见顾钊他们三兄妹都进来，没招呼，也没黑着脸，笑眯眯的接待。

顾钊心头石头落地。

看顾强这态度，褚友亮应该已经和他打招呼了。

拿着表格，填了起来。

“顾凯，顾瑶，要经过老师的考试，才能上一年级的哦。”顾强眼中坏意横生，扫一眼正在填写表格的顾钊，笑容可掬道，“你们两个背一下数字，从一到一百。”

一听这个要求，顾凯和顾瑶放松了不少。

顾凯开始背数字，“一二三四……一百。”

顾强眉头抬了抬，没想到顾凯这小娃子，数数数这么好。

“凯凯的真不错。那我问你，乘法口诀，六六多少？”

“三十六。”顾凯答。

“八八多少？”

“六十四。”

“……”顾强惊讶。

当初他背乘法口诀表的时候，从二年级背到六年级才背熟，顾凯这连学校都没进，就背溜熟了。

小时候顾钊学习成绩好，他经常被人嘲笑。

现在他做老师了，感觉自己又被羞辱了。

顾钊已经填完表格，顾强拿过来，眼睛看着表格单，顾钊这么多年没读书，这字写得依然很好看，字体优美，遒劲有力。

但是字写这么漂亮那又怎么样？

顾凯这么聪明，那又怎么样？

“嗯。顾凯真聪明，会数数，背乘法口诀表。但是吧，没办法，你们有历史问题。学校暂时不能收。”顾强冷蔑看了一眼顾钊写的表格，直接扔在了地上。

顾凯因为被表扬而扬起的笑容瞬间冷凝，顾钊眼眸沉沉看着顾强。

顾强是故意的。

若说学校不收他们这种类型的孩子，顾强应该一早就拒绝。

偏偏他不拒绝，还笑眯眯的。

故意让顾凯数数，背乘法口诀，故意让他们觉得他们能上学，然后在他们最开心的时候，给他们当头一棒。

这是将他们兄妹三当猴耍！

“顾强，你有意思吗？”顾钊捡起自己填的表格，走过来一把抓住顾强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恼怒问。

顾强嬉笑一声，“顾钊，上次打我，我还没找你算数。现在你要动手尽管动。”

顾钊手顿了顿，一腔怒火被生生压了下去。

他若真动手，就真着了顾强的道。

“反正，只要有我在，你们家的孩子，就别想在学校呆！”顾强抬着下巴，脸上满满都是优越感的道。

你顾钊再牛再横，老子不让你弟弟妹妹上学，他们就只能回家去放牛！

“这是哪里来的规矩？学习是每个人的权利，顾强你有什么资格不让孩子上学？”不远处传来一记娇冷的轻喝声。

这声音让顾强心头一喜，盼了一个早晨的舒宁终于来了。

舒宁梳着两个蜈蚣辫，头发一股一股扎起，工工整整，将她小脸衬托得格外精致，美和花儿一样。

舒宁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浆洗的泛白黑蓝色上衣军装的中年男子，男子一个裤脚扎了两层，一个裤脚放下，脚上穿着一双有些破洞的、沾了不少泥巴的解放鞋，身上斜挎了一个绣着五星红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标语的军绿色书包。

顾强根据男子身上的沾的泥巴和衣着以及书包，立马判断出这男子肯定是某个孩子的家长。

舒宁一直没来学校，肯定是去找之前那些孩子明明能上学、却不让孩子上学的家长。眼前这家长，十之八九是舒宁从田里拖出来的，看，还有半个裤腿是扎起来的。

“这位同志，你是来给孩子报名的吗？你家娃多大了？我们这学校刚装修完，教室可新了，老师大多都是城里的知青。你可以放心将孩子放到我们学校来。”

顾强直接将顾钊、顾凯、顾瑶晾在一边，态度亲切热烈地和舒宁身后家长道。

“先来后到，你先给前面同志家的孩子报名再说。”却不想，舒宁后面的家长对顾强热切的态度一点都不感冒，声音颇为冷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