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痛苦是上天赐予的宝藏,能够让你感到受伤,也能够让你变得坚强。
在我十四岁之前,我其实并不太懂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
祖父和父亲是我们和田村乃至云池镇都十分有名的大夫。
家中三代也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我在家中十分受宠。
家里人并不像一般人家那样喜欢拘着女儿家要谨言慎行。
相反地他们常常带我出门并且教我医术,要我趁着还没长大,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而我最喜欢做的事情,除了学医便是种药草。
虽然我们医者在上层阶级里并不被高看,但是在云池镇这样的小地方,还是有许多人家看不起病的。
所以像爷爷和父亲这样时常出门义诊的大夫在民间也有很高的名望,我将来也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是十分受人敬仰的,他常常负手于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前面走。
而我父亲,三四十岁的人了也经常为了哄爷爷开心,像一个小跟班一样,背着爷爷的药箱鞍前马后。
母亲时常笑着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祖父最享受大伙儿喜欢他,爱戴他,尊敬他的感觉。
我们做晚辈的就要陪着他,多给他端茶递水打下手,好让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病人身上,一展身手。
对此我深以为然,只要爷爷开心父亲也会开心,父亲开心了母亲就会开心。
大家都开心了,我便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飞快。
……
但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如人所愿,一直平平稳稳地延续下去的。
就算人在家中坐,也会祸从天上来。
那一日,祖父和父亲照例出门去看诊,碰到了回小镇娘家省亲的知府家的小妾。
祖父见那小妾面有异色,四肢微肿,便主动上前替她诊脉。
谁知道这一诊,我们家的厄运就接踵而来。
那小妾在府里独得知府盛宠,经年累月早已触怒了知府夫人的底线,知府夫人悄悄命人在她的饭食中下了绝子药。
原本那药连吃三月就再也治不回来了,谁知在最后关头,竟被祖父解了。
知府夫人被得知真相的知府狠狠一通训斥。
颜面扫地,又落得恩宠尽失,便将所有的怒火都撒到了我祖父和父亲身上。
没过几天,祖父和父亲被人带走了,不过两个时辰,就变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送到了我和母亲面前。
亲朋好友们都说,祖父太爱管闲事了,仗着自己有一身好医术,四处臭显摆,终于惹上事儿了,还搭上了自己儿子的命。
我们告官官不理,说没有证据,没有状师便不能立案,其实我知道,县太爷是担心会得罪了知府老爷罢了。
那些以往受过我们家恩惠的村民镇民们,个个都担心我家会挟恩图报去找他们帮忙,那段日子见到我和娘亲都会退避三舍。
而这整件事情里受益最多的知府小妾,也是唯一有说服力的证人,在事发后我们就再也寻不到她的踪影了。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人心可怖。
我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也变成他们那样的人,因为明哲保身其实也没有什么错。
但我看见祖父和父亲坟头的青草,还有家里再也不会微笑的母亲,我还是希望自己不要变。
因为那些人真的是太讨厌了,我不想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人。
……
遇到夫君的时候,娘亲已经过世两年了,我变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孤儿。
我不再学着祖父和父亲去义诊,因为我虽然能够理解,但是始终无法原谅那些人。
无法原谅那些曾经一边拿着我们家的好处,一边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的人。
我在家中种了块药田,都是祖父生前四处游历收集到的稀有草种。
平时我便做些治疗头疼脑热的普通药丸,放在镇上的小医馆里寄卖,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清闲。
夫君到我们村里来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没有发觉,但我踩在我家晒草药的木架子上,一眼就看见了他。
爹走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娘走的时候我也才十四,现在我已经十六了。
家里没有人给我说亲,我就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不然再过两年,我就真的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夫君一身青衣从我家后院走过去,虽然他眉头紧紧蹙着,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又像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但是这些丝毫都不影响我对他势在必得的想法,那么好看的人,不跟他生个孩子简直太亏了。
我们和田村的男人大多长得又黑又丑,除了种田种地,惯会聚在一起喝酒吹牛讲些荤段子。
夫君那样的人,一看就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绝对不会像他们那些人一样庸俗。
我在暗中悄悄观望,发现他去了我们村里的小书院,心想着我是不是也得去书院里找个什么活计干干才好接近他。
可是正琢磨着,没过几天,已经在书院里当了先生的夫君却主动找到了我。
当我打开家门,看见他抱着头蹲在我家家门口的时候,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夫君有很严重的头疼病,看起来好像是小时候就有了。
我给他拿了治疗头疼的药丸,他付了诊金,头也没回便走了。
我原本以为他是受了病痛折磨,没有力气讲太多话。
可是几天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意中人竟然是一个超级冷淡的大冰块。
村里有好多的姑娘都给他送过帕子递过荷包,可他通通看都没看一眼就丢到了地上。
还有河西边儿的那个梅寡妇,我还见她夜里去敲过书院的后门,敲了一个多时辰硬是没有等到门开。
说实在的,这一幕我见着是窃喜了很久的。
不过,夫君这样洁身自好又拒人千里,真是让我既开心又忧愁。
因为他不仅对别人这样,对我也是这样。
他说他不喜欢我这个年纪的小丫头,若他在正经年纪成婚,孩子也有我这般大了。
虽然我听了这话心里觉得有些难受,但是每次看见他头疼得皱紧眉头的时候,又忍不住想要上前关心他。
我想我应该不只是喜欢他的容貌,更喜欢他那一身历经沧桑的内敛风华,让我觉得特别有男人味。
夫君不像别的男人,娘说世上不偷腥的猫只有我爹爹一人,就连我祖父当年也是有过姨奶奶的。
我们和田村和云池镇上的男人就更不用说了,就算是家里有个母老虎的,对于送上门的姑娘,就算吃不进嘴里,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摸一把。
所以夫君不一样,他从来不占姑娘家的便宜,他是个正人君子。
虽然他经常头疼,又对人冷冰冰,但这并不妨碍我觉得他是一个好的成亲人选。
为了确保自己下半生不做寡妇,我用药田里的神芝草做了许多的药丸。
就算夫君的身体越来越抗药性,这么多药,从两月一次,到一月一次。
再到半月一次,一日三次,年复一年慢慢地吃,总能保他平平安安活到老。
……
后来,我给夫君送了好多次药,可惜无一例外都被他拒之门外了。
直到那一天我在河边被李大壮打了一棒,夫君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接受了我的好意。
我们俩没过多久便成亲了,直到后来,夫君给我讲起兵法,我忽然明白了。
夫君是中了我的苦肉计!
成亲后的第二年,我们江陵府的知府因为贪污赈灾粮饷,被定国将军府的人给举报了。
知府全家都被流放了三千里,送到边关去服苦役去了,听说知府夫人本人,还亲自上了城头搬砖修墙。
听到这个消息,我趴在夫君的怀里哭了好久,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也是唯一一次。
再后来,夫君带着我去镇上开了间药铺,第三年的春天,我们就有了安儿。
安儿非常喜欢笑,有好吃好玩的他会笑,陪他玩耍时也会笑。
就算把他放在药铺里自己一人呆着,他也会自顾自地拍着巴掌傻乐。
我有时候担心我儿子是不是有点傻,但是给他诊了脉,又发现一切都很正常。
夫君说,咱们家的傻儿子是随了娘,天生就乐观。
……
夫君从来都没有跟我讲过他过去的事情,包括他以前是做什么的,老家在哪里,或者,有没有娶过妻妾之类的。
他不愿意说,我便从不开口问,但我知道,他常常站在窗口眺望的远方是京城的方向。
一个人如果背井离乡,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独自生活,那么他心里一定是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
有些事情需要自己慢慢消化和放下,我不愿意去触动他心里的那根弦。
第四年的时候,我们家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夫君忽然主动提议去京城里开间铺子。
他眉目间十分平和,看着我和安儿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我知道他心里是放下了。
我们的药铺开在了京城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这里的朱雀大街比起我们那个落后的小镇,不知道要繁华了多少。
看着夫君眼底划过的那抹怀念,我便猜到,大概这里,才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吧。
……
夜里,夫君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在一个大家族里,家主有许多许多的妻妾和孩子,也有很大一笔家业。
因为孩子太多,父亲只有一个,为了争夺父亲的关注和宠爱,孩子们经常在背地里勾心斗角,互相陷害。
但是在众多的孩子当中,只有一个孩子是不需要那样做的,那就是家主最宠爱的小儿子。
这个最小的儿子,是家主和他最后娶回来的一位小妾所生。
家主十分喜欢那个小妾,爱屋及乌,也就把几乎大半的父爱都给了他们唯一的小儿子。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小儿子十五岁那年,他突然得了一种怪病。
病痛折磨得他性情大变,动辄打杀下人和前去给他看病的医者,已经完全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理智。
家主没有办法,遍请名医都没有治好他,直到他二十岁那年,终于在民间寻到了一位神医治好了他。
可是小儿子的病养好以后,一向最疼他的家主,却把家主之位传给嫡妻所出的长子。
小儿子的心里十分不解,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家主之位。
更让他难过的是,父亲好像也不再喜欢他了,甚至很少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是有其他的兄弟趁他生病的这段时间,也在暗中陷害了他吗?
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大哥,居然还派了人来,想要杀死他!
虽然被暗中保护的人救了,但是小儿子的心里十分不平衡。
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在他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母亲没两年也跟着走了。
小儿子将所有的不解和仇恨都朝向了想要害死自己的大哥身上,因为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的大哥了。
他甚至一度怀疑,连他的疾病都是大哥一手制造的,不然为什么,大哥能成功地趁他病重的时候,就将家主之位夺走,还让一向不喜欢他的父亲把家主之位传给他呢?
小儿子花了十年时间,不惜勾结外敌,想要报复大哥,替自己讨回一个公道,但是造化弄人,他失败了。
当他的侄子将老家主生前所写的亲笔信交到他手上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根本不是父亲的孩子,而是母亲与别人偷生的野种。
小儿子伤心之余,再也没有颜面待在家中,他连夜离开了家园,去了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小村庄里隐姓埋名,直到时间抹平了心中的伤痛。
……
夫君讲到里,低头看着我,我揽着安儿心中震惊!
没有想到,夫君就是当年举国皆传的那个,京城里突然失踪的定王,更没有想到,原来一切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疯丫头,你后悔嫁给我吗?”夫君的眸光微闪。
我愣了一下,似乎看见了他眼底划过的一抹担忧。
我心里微微泛疼,夫君一定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想了很久才选择对我言明了他的过去吧。
我忽然想起了两年前我们江陵府那个忽然被抄家的知府,脸上的笑容忍不住越来越深。
“不,我不后悔,以后有我和安儿陪着你,我们再也不会让你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