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宫闱前，我抬眸看着宫门前雕刻的龙形模子，轻声对身后人道：“如今，我也只能帮你到如此。”

他虽依旧在怀疑我为何会认识天帝，索性当日八荒大会的时候，他因着在镜中，并未有幸看一看天帝的尊颜，“多谢……”

嗓门中明明有着千言万语，他应是晓得即便是说了出来，对于这匆匆逝去的流年，也都是于事无补，只好拱手作别，道了句谢。我垂首只顾着抚摸自己袖上的纹路，并未搭理他，直至他进了宫门，我才轻然的从朱门前离开，一路之上，无心赏着大好的风景，只是脑中将这三十万年来的所有回忆，都给幡然腾跃了一遍。

天地初开那时候，祖神一人之力分开阴阳，劈开天地，自此之后有了四海八荒，有了天上人间。

那时候我与祖神常常相见，他偶然也会传授一些较为高深的术法给我，但多的却是喜欢站在混沌镜前，不知看什么。许是我功力不足他高深，看不见镜中的景象，于是便问他：“怪老头，你每日都站在这混沌镜前，看什么？”

他那时还是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神仙不会年华老去，纵然他不是个老头，被我这一唤，也是觉得浑身上下颇多不自在。于是便握着书卷敲在我的脑门子上：“混帐丫头，竟然这样叫你师父，本尊真的有这样老么？”

我戚戚然的长笑一声，掰指头与他算一算：“你呢，将我从混沌中扯出来的时候，便已经是这幅模样，按着人间的算法来算，你可是我太太太爷爷，如今我唤你一声师父，你却比我还要高龄，不是怪老头，是什么？”

他负手浅声道：“丫头你这几年来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若是本尊不惩罚你一番，指不定来日要同六合八荒的神仙怎样诽谤本尊的英明。”

后来，他颇没有心肺的将我甩进了十八层地狱，让我日日与那些恶鬼相对，明明是变着法来恶心我，他却偏偏还要美其名曰是体察下属，微服私访。

那几日每每黑白无常下地狱来给我送公文，顺便稍一些平日我喜爱的食物，可每次到了嘴边，我都差些将前几日的食物连同当日吃的一同吐了出来。之后，我就大约摸到了门路，地府的恶鬼虽是凶了些，长的丑了些，看起来血腥了些，但只要我遮住眼睛，便能熬过去。

三个月的惩罚终于是在我凄惨的岁月中流逝过去，陆判官顶着一双猩红的双眼，差些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在我裙角上：“王上日后可不能这般任性了，仅仅三个月，王上便瘦成了这个模样，若是让祖神瞧见，定然是要心疼的。”

我差些没有出声破口大骂，什么叫做祖神会心疼，明明是他给我下了咒法，让我不得已在十八层地狱与那些恶鬼相处了三个月，如今还要装作一副什么也不晓得的模样。

待我去冥殿寻他的时候，他正威仪的自己同自己下棋，见我回来且是一副悲惨的模样，没良心的笑道：“看来这三个月，你过得并不好。”

我旋身坐在他面前，拾起桌案上的白棋盒子中的棋子：“你竟然如此在乎在八荒神仙眼中的形象？这几万年来，自开天辟地，你造了这些神仙，生死存亡，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谁敢忤逆你。”

他知晓我是在同他生气，依旧清然的笑着：“丫头，本尊将你从混沌中带出来，便是要让你学会，怎样做人，怎样待人。你这副纯真的性子，若是日后本尊不在你身边了，你定是要吃亏的。本尊与其一直惯着你，倒不如，让你自己学会活下去。”

“师父你有些杞人忧天了吧，你徒儿我好歹也是灵力真身，可是亲眼见到四海八荒从混沌变为天地的模样，你造了这些神仙，却从不去干涉，还将天地之主的位置让给了那个天君，你这样做，图的是什么？”白子落在棋盘中，他勾了勾唇角，落下黑字挡住白子的去路，道：“图的，便是一个清净。本尊造了这天地，只是觉得一个人忒孤独了些，如今，本尊不孤独了，却也有了许多七情六欲，有了情欲，便注定，不是个当君上的好料子。如今，本尊云游四海，亲眼看一看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也是落得清静。”

我托着下巴继续钻研棋盘中的阵法，点头喃喃道：“说的倒也不错，改日，我也同你学学，让位一个贤德的君主，自己去四海八荒看一看。整日闷在冥殿，过着荣华富贵却不大自由的生活，的确没有什么乐趣。”

“你可不能同本尊学。”他方一落子，便剃掉了我在盘中的三颗白子，吃的我心疼，“本尊经了七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劫难，方修成正果，得此清闲，而你，算一算，你如今，连本尊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历完，这般算来，你至少还要在冥界，守上几百万年，才可放下一切，逍遥自在。”

对于那个七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数字，着实让我眼前登时天花乱坠，我连忙抬起手指头，掐指一算：“乖乖，你怎么历了这些劫难，若是这样说来，我这辈子，都休想离开冥界了。”

“若不然呢？”他勾着唇，继续同我下棋，我昂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独自哀伤：“我是你的徒儿，自然是不晓得，这天道，会给我谱上多少劫难。”

我不怕历劫，只是怕，太多的劫难，终究会消磨了我渴望自由的心性，那时候我大约还是个孩子，虽然做了冥王，可仅仅几万岁的模样，同人间的小娃娃没有什么区别，旁人这般大的时候，还躲在自己娘亲的怀中要糖吃，而我，却要掌管一界，过着凄凄苦苦的日子。

有时候我也曾同祖神抱怨过，旁人称他为众神之父，可他的确没有给我在混沌时期顺道造一个爹娘，那样的话，我也不至于独自一人，过了这些时日。

后来时间久了，我便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我晓得了有些事，得到了，便意味着要失去，与其落的最后痛不欲生，倒不如，一开始的时候便不曾得到过。

万年之后，冥界的黑白无常竟是在万年相处间生了情义，那时候的黑白无常并非是如今这两位大老爷们，白无常乃是个兔子成仙的丫头，黑无常是个飞禽，相传未来到冥府前，在人间仙山占山为王，曾也是乐的自在，只不过后来作恶多端，便被父神他老人家一巴掌拍掉了一身黑压压的羽毛，拎来了冥界做鬼差，侍奉在冥殿中。素日中掌管勾魂锁魄，一开始的时候，这两只飞禽走兽可是时常打架，害的冥殿隔一段时日便会乌烟瘴气。

只可惜本王终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他们若是一言不合便开打，我便搂着几卷书自个回内殿睡大觉。

熟料，这般打了万年之后，他们竟然成了一对，这一对平日中腻歪在一起，就连执行公务之时也彼此片刻不离，如影随形，以至于地府那些单身的小鬼们好一段的羡慕嫉妒恨，隔几日便送去冥殿几份状书，大致便是说黑白无常在执行公务之时玩忽职守，只顾着自个高兴，把一众小鬼都丢给了阴差们，害的他们每日要多跑十几里的路。

对于这种事，我也是无从下手，每次都装作看不见，任其得瑟。

沉钰与沉月来冥界的那一年，本王伙同四大判官将颜玉从人间抢了过来做大司命，这等事放在了初入冥界的颜玉手中，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便烧到了黑白无常这一对身上。

旁人大约都在等着新任大司命来狠狠的教训他们一顿，可谁知，后来却等到的是一份公告，告示上用朱笔写着，凡是在冥界未娶亲的鬼差，冥殿念其勾魂差事辛苦，特恩准，冥界鬼差每逢初一十五，都可去鬼市物色老婆。冥界凡是未嫁人的姑娘，在这两日，都要去鬼市相亲。

原本是为了抹去那些鬼差们心中的不悦，可每年这个时候，冥界寻常人家的女儿们都格外自觉的打扮艳丽，早早的去鬼市中等待，渴望着能与某个阴差一见钟情，于是大司命这第一把火，却是将冥界的相亲大会给点燃了。

后来鬼差们大约都有了妻室，鬼市便不常常去了，这些年也渐渐消停了。相反那每年一次的鬼节，却比上人间的上巳节还要热闹。

黑白无常逃过了一劫，冥界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会这样好下去，陆判官还私底下同我讨论过，改日干脆下一道圣旨，赐婚他二人，再给她二人办一场婚事，冥界常年冷冷清清，有了喜事热闹热闹也好。

况且，自古以来，无常只有这一对，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这婚事定然是备受瞩目的。

我亦是觉得这提议不错，方想寻她二人来冥殿商榷斟酌，可坊间却是传来黑白无常闹了别扭准备一拍两散的消息。本王命颜玉去打听缘由，后来才知晓，那黑无常前几日与白无常在人间锁魂时起了争执，白无常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黑无常也是个冷性子，言白无常既然选择离开，自己也没必要死乞白赖求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