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介一开始就做好了路难行的准备,但却没想到这么难行。
第一天还好,蛮哥在山崖上找到了比较深的洞穴,将他和所有东西都带了上去,洞深曲折,受外界温度变化的影响较小,所以除了脚磨出水泡以外,其它都没什么问题,与在地穴中区别不大。舒适肯定谈不上,但这种程度的辛苦还是可以承受的。
然而第二天的早上和傍晚,都没能找到一处适合容身避过白暑夜寒的地方。蛮哥对此似乎习以为常,直接在岩石底部挖出十几米深的洞穴,两人挤在里面干熬。
岩石底部的沙土松软,挖起来不那么吃力。所以蛮哥在预估到没办法找到地方歇脚的时候,便果断提前将近二十分钟选择一块巨岩开挖,夜幕降临和太阳出来之后也在继续,直到深度勉强能够让两人呆在里面,不至于被烤熟,又或者冻成冰棍。
为了生存,荣介当然也想帮忙,只不过没挖几下,指甲盖就翻了,指尖血肉模糊。蛮哥瞅了眼,便将他赶到旁边,以免碍手碍脚。
十几米听起来似乎很深,但相较于这里的气温来说,却远远不够。太阳出来后,洞穴里的温度几乎达到五十多度将近六十度的样子,坐在地穴当中如同蒸笼。而到了夜晚,温度又降至零下三四十度,人似乎一躺下就会变成冰棍。然而,就是这样,也比露天好了太多。露天的话,荣介觉得自己恐怕熬不过五分钟就得完蛋。
高温还好,除了难受点,荣介身体里有足够的水分补充,不至于脱水休克。当然,能熬过二十个小时,恐怕还是跟他体质改变有所关系。倒是蛮哥似乎完全不受影响,荣介甚至怀疑他能够在外面行走,如果不是担心苹果苗被烤死,他或许都不会浪费力气挖这么深的洞。
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孕育于这个世界,苹果苗明显比荣介更能耐受这里的高温和低温,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精神抖擞的。而且这几天里又发了片新叶,舒展的,青绿的,带着怯怯的娇意。
蛮哥简直着了魔,每天一闲下来,眼睛便再不肯离开它分毫。荣介觉得不可思议之余,也悄悄松了口气,至少现在不必烦恼对方时不时就来亲他或者舔他一下了。
整个白天,因为热得几乎喘不过气,睡眠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刚迷迷糊糊眯上一会儿,便又被热醒了,身上的汗一直没有干过。等再次上路,从窄小闷热的空间中出来,一下子体会到了天高地阔的畅快,精神萎靡的荣介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哪怕吹在身上的风还是热的,也觉得喜欢。
他以为白天已足够难熬了,谁知道晚上才是真正的要命。温度低得超过了他的想像,带的衣服虽然多,但哪怕全都裹上,只要稍躺几分钟,便能感觉到身体在一点一点变得僵硬。他怕不小心睡着,便再也醒不过来,只能在临时挖出的低矮逼仄的洞窟内来回不停地小范围活动。
夜晚的时间比白天还要长,要二十多个小时一刻不歇地动作,还是在腰都撑不直的地方,这无疑是一种酷刑,尤其才经历了将近三个小时的跋涉,白天还没获得足够的休息。
荣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能撑到天亮。就算是撑到了天亮,还有力气赶路吗?
这个世界的残酷再一次打破了他对前路的乐观期望。当一个人落到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时,才会发现格格不入本身就是最大的恶意。
“你在干什么?”已经抱着花盒在休息的蛮哥终于被他不停的折腾给闹得烦躁了,开口问。声音有些压抑,明显荣介如果不给出一个好的理由,必然会受到暴力的惩罚。
“冷。”荣介一边呼哧呼哧地活动着,一边哆嗦着回答。看到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一副安之若素的蛮哥,他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
蛮哥看看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衣服的荣介,再看看啥都没穿的自己,也开始怀疑起了人生。
“你可以睡觉。”在他的想法中,睡着后或许就感觉不到寒冷了。反正他每次都是这样过来的。
“睡着了我会被冻死。”荣介无奈地回答。
蛮哥默然,在他的记忆中,就没见过这么容易死的人。饿死,冻死,兴许还有走路累死,被太阳烤死……但他是亲眼见识过的,之前还在地穴的时候,不就差点死掉。
想到此,他有些头痛。如果不是因为荣介本身的价值太大,完全超出了其麻烦之处,或许他早就跟对方分道扬镳了。
“过来。”他说。
“干啥?”荣介凑过去,心里隐隐有些期待,说不定对方有什么好的办法。
蛮哥摸了下他的手,发现就这样一直不停地活动着,这手也冷得跟外面的石头一样。难怪要一直活动,不活动直接就要冻硬了。
心里烦恼地叹口气,蛮哥将苹果苗放到里面,然后拽过荣介,三两下扒光衣服,搂进了怀里。
荣介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住,等反应过来,后背已经重新被衣服包裹住。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他一下子窘了,两个男人这样抱一块儿,也太那啥了吧。
但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以前被舔汗的事作为铺垫,又或者是冷得知觉都麻木了,他居然没起鸡皮疙瘩,甚至连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太暖了,蛮哥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发热源,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热量,不是火焰那样滚烫伤人,但却又恰恰好的温暖了他。
如同孤独夜行的旅人看到远处穿透黑暗照射过来的一缕灯光,此时冻得快死,又没好好休息过的荣介对于蛮哥贡献出来的温暖是完全无法抵抗的,他甚至在回过神之后主动伸手反抱,以获取更多的热量。
衣食足方知荣辱,在极度的饥饿和寒冷面前,人们平时所执着的某些东西很容易就会土崩瓦解,变得似乎没想像中的那么重要,就好比荣介。换以前,要是让他跟某个男的赤条条抱一块儿,他绝对会觉得恶心,现在却发现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不冻死比什么都重要。这就是他现在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身体暖和了,疲惫迅速涌上,荣介也管不了许多,直接靠着蛮哥就睡了。倒是蛮哥因为罕有与人这样亲近——之前舔汗什么的举动在他的观念中只是为了汲取水分,跟亲近毫无关系,所以他现在因为容许一个人这样靠近他的要害胸腹,而竟然有点失眠了。
当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跟当初他睡着的时候荣介没有企图干掉或者伤害他(他以为的)有关,那次之后他对荣介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信任,加上荣介的存在确实十分重要。从他下意识做出的决定来看,这个重要性已经超越了苹果苗。
事实上也是这样,苹果苗没了,荣介还可以再培养。但如果荣介死了,估计苹果苗也要跟着完蛋。
小心地捏了捏在他看来细软得过份的手臂和腰,他的呼吸不自觉变得有些粗重,不止是因为对方一身所有地下人都不可能拥有的软肌细肉嫩皮,更因为两人依偎的姿势。
在他的印象中,地下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十分的疏冷淡漠,哪怕有团队,团队成员会一起出去找矿和猎食,但私下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时不时的还会因为碰碰绊绊和争抢资源而干上一架,无论男女都彪悍得不行,像现在他跟荣介这样相拥而眠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贵族大多是以家庭形式存在。至于各个贵族家庭成员之间是怎么相处的,他没见过,也不知道。在平民中也有男女组成家庭,但彼此相处模式也就比合作稍微近了一些,同样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发生暴力冲突,一言不合可能就各走各路了。
除了某种不可说的繁衍活动,蛮哥是真没见过哪两个地下人像自己和荣介这样亲近,不仅和平共处了这么久,没干过一架(单方面的毒打不算),到现在自己竟然还抱着对方帮其取暖,这发展怎么想怎么不对味。
但想想荣介的特殊能力加上温和的性格,根本就不像一个地下人,他突然又释怀了。觉得跟这样奇怪的人相处,应对方式特殊点也是正常的。自己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掉。
想通归想通,但两人之间贴得极近的心脏共鸣还是让他情绪有些异样,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感觉。可以说,自从他遇上荣介,就如荣介遇上他,两人都在一次又一次地被刷新自己的各种既有认知。
好在地下人的自我克制能力十分的强,这点异样并不影响他正常休眠,只不过效果比平时要稍稍差一点。倒是荣介因为过于疲累,如今身体也温暖了,睡得特别好,早上起来时精神抖擞,对于跟一个男的相拥而眠了一晚上这种事过了最初的尴尬期,也没太过介意。反正又不是做了啥,相互取暖而已嘛。
而昨晚被迫离开蛮哥怀抱的苹果苗居然扛住了极低的温度,在早上端出来的时候又颤巍巍地探出了一点粟米粒大的嫩芽。
这简直是奇迹。荣介惊讶不已,开始怀疑如果就这样将苹果苗种在外面,它是不是也能存活。
蛮哥很开心,原本是不得已才选择荣介放弃苹果苗,如果苹果苗因此死了,对他的打击必然会非常大,至不济也会影响到心情。他的心情一不美好,说不定就要连累到荣介。如今苹果苗不仅没冻死,还又发了片小芽,他的喜悦可想而知。
有了这个好的开端,接下来两天,没有能找到合适洞穴歇脚的荣介都是依靠着蛮哥才渡过的寒夜。两人对这种状态渐渐的也习惯了,逼不得已嘛。
沿路前行,并不是一味地赶路,还会寻找石精。然而让两人都感到不安的是,从地穴起程,连着四天,他们竟然只找到了两朵石精,而且是那种明显长了很久的。新生的一朵也不曾见到。这点石精并不够蛮哥的日常需求。因此除了食用荣介准备的大饼以外,他白天还会时不时去到藏身的洞穴外晒几分钟太阳,通过皮肤吸收一些太阳能来略作补充。但相对于他本身的消耗来说,这点补充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向这个方向走下去,会走到哪里?”某次赶路的时候,荣介问。
蛮哥眯眼看向前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所有地下人都知道流放之地的环境有多恶劣,人难以存活,却没人知道流放之地有多大,深处又是什么样的,因为没人能从流放之地走出去。
看了他两秒钟,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而不是不想说,荣介就不再问了,继续默默地赶路。也许这样一直走下去,总有一天能走出去。只希望,这个世界并不全都是这样的地方。
行李箱在第六天的时候轮子坏了,不能再拖行。它在这片到处都是乱石沙砾的地方能坚持这么久,本身就让荣介感到意外,所以倒也没太失望。只不过从此之后只能提着走了,为他本来就不轻松的旅程又增添了几分负担。
荣介的脚最开始几天还会磨出水泡,但因为一天只走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还是分开的,中间有足够的休息时间,所以并不是很严重,但那双皮鞋却终于还是报销了。哪怕蛮哥不舍得,还是被他给扔了,穿不了,带着既占地方看着还闹心。
也是在第六天的傍晚,他们终于再次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度过寒冷夜晚的岩穴。出口开在巨大的岩石壁上,往地底延伸,很深,比他们当初住的地穴还要深,岔道也多,进入里面居然感觉到有些温暖。
于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荣介终于不用再跟蛮哥抱一块儿了。按理说,两人都应该松一口气,谁知道居然都有些不习惯。
明明早已经习惯了岩穴深处这种程度的温度,且就这样睡到天亮也不会有问题的荣介裹着衣服在旁边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半天都睡不着。他觉得冷。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大约指的就是他这种情况。蛮哥跟个小暖炉似的,让他烤了几天,结果倒好,他竟然有点离不开了。
这绝对不行。他咬咬牙,将衣服的帽子往头上一罩,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然后闭上眼开始数羊。五分钟之后,他突然出声:“蛮哥,你睡着了吗?”
蛮哥唔了声,算是回答。他觉得荣介问的话好没意思,因为无论是睡着还是没睡着,只要不是像上次那样吃了奇怪的东西,他随时都是保持警戒的,周围丁点响动都能入耳,何况是荣介这样大声的说话。
当然,这会儿他其实也没睡着。因为怀里没有抱的东西了,似乎有点空落落的。
荣介又不吭声了。蛮哥睁眼看了他一眼,也没再出声。
荣介最终还是打消了厚着脸皮挤进蛮哥怀里的想法,他一二十七八的老男人,这样做未免太没底线。之前几天那是逼不得已,现在并不是。他觉得随着远离人群的时间增长,他对自己似乎也越来越放纵了。这并不是个好现象。
当一个人下定决心克制自己的各种欲求之后,些许艰难和不适其实不难克服,对于本来意志力就很强的人就更容易了。荣介稳住心绪,不再胡思乱想,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他依然在赶路,只不过是在幼时居住的乡间,他跟在一群小学生后面去乡上的小学,半路转去偷山上的李子,摘了很多在书包里面,结果发现上学快迟到了,匆忙往学校跑,跑着跑着,突然想起自己的作业还没做,焦急中摔了一跤……
蓦然惊醒,他心中有片刻还被梦境里的焦虑所占据,然后想起自己早已离开了学校,根本不需要再为作业写没写会不会迟到而担心,于是大大地松口气,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到一半,又意识到眼下的处境,笑容顿时变得有些飘忽。
清静的乡间小路也罢,堵塞的城市车道也罢,他都不可能再看到了。老钟叔家的李子林还在,去年年初他还回去过,春天花开满山如雪,他也不可能再看到了。梦里心在故乡,梦醒身处异界,这种巨大的落差感让他心里难受到极点。
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他想抬起手去揉因思恋和怅然而纠结成一团的心口,结果手没能抬起来,一双铁箍般的粗臂正环抱着他,如同之前几天夜里那样。唯一不同的,或许是他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不需要汲取身后人的体温。
在这个时候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于荣介来说无疑是一种抚慰,他有些惶乱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他向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恋家的人,但是自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之后,才知道自己原来会这样想念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又或者这其实是,曾经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着的一切,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再也不可能得到了,而脑海中鲜明的记忆却让人误以为那一切依旧还在,依旧唾手可得,这得与失之间巨大的落差,现实与记忆之间无法跨越的巨大沟壑形成了让人难以自抑的思与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