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荣介的来历太过诡奇，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想到的。再则，辛戈他们几乎一生都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哪怕是辛戈，说到去西土，那也是几千年前的事，因此他们对于外界的情况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在这种前提下，荣介表现得再奇怪，在他们眼中，也仅仅被认为外界人大约都是这样而已，比如对祖先的语言一知半解，随身带着很多很多的水，以及好吃的食物，造型奇怪材料特殊的衣服，等等……在他们的想像当中，传说中的西土神奇富饶，拥有这些东西或许很正常，哪怕是曾翻越黑狱山的辛戈，也不可能知道这几千年间西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因此并没有太多怀疑。

“现在，西土已经到处都有绿胎了？”因为荣介的问题，辛戈想到了这一点，惊讶地问。

荣介立即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可能过于小心了，这些人对外界的了解恐怕比他好不了多少，于是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

“那倒没有。”他笑道，直接将自己放到了西土人的位置上，理直气壮地说：“我正是为了寻找种植出绿胎的办法，才来的这里。虽说终于找到了，但如果黑狱山上有绿胎的话，那就更好了。”

“你不是从黑狱山出来的？”辛戈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谁让荣介手里正捧着苹果苗呢，但也因此，他心中升起了另一个疑问。

要不要这么敏锐？荣介微不可察地一僵。

“哈……哈哈……”他干笑了两声，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来的时候没翻山，是蛮哥带我过来的。我们在这里面找了几个月，我得祖神眷顾，获得了使绿胎生长的能力，然而却也因此迷失了方向，没办法再顺着原路回去。”

“原来还有别的路去西土。”辛戈感慨了一句，如果当初自己知道，或许前往西土的过程不会那么艰辛。不过想想自己还是几千年前去过，说不定这条通道是后来开辟出来的呢，也就释然了，谁让他去的时候没遇上好时候呢。想到此，他好心地建议荣介：“如果能找到原路返回，还是原路返回吧。黑狱山太危险了。”

提到这事儿，荣介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哪怕在黑狱山上能找到石精，那也只能给蛮哥吃，于他并没有任何用处。他之前说在两个月之内翻过山，食物勉强能支撑的话，那还是勒着肚子打算的，如今平白多出二十天来，他喝西北风去？

因为他心事重重，后面的谈话便没办法再继续下去，至于这座圣城是做什么的，辛戈他们为什么要用生命来守护，荣介暂时都没了兴趣知道。他必须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办，难道真要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食物全部吃完的那一天吗？

辛戈以及其他几人原本还想从他身上打听更多西土的消息，见他这样，也不好再问，于是辛戈将石床让给了荣介休息，自己则跟瘦长的灰图南拜挤了张床。

当众人都各自睡去的时候，高高的城墙上，一人手执兵戈，顶着凛冽的寒风，在黑暗中来回地巡视着，就如同千百年来每一个夜晚那样。只有冻得受不了的时候，他才会在背风处站上一站，咬上一小口面饼，以此来提升体内的热量。于花蹄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一个夜。

而与此同时，城外某处岩石下面，蛮哥抱着米面以及荣介的行李箱，在新挖出来的藏身洞里，并没有闭眼休息，而是透过黑暗，静静地看着远处如同怪兽一样盘踞在那里的巨大城池。跟荣介两人形影不离地相处了两个多月，这乍然分开，他居然会有些不适应。

当然，这并不是他睡不着的主要原因。孤独与黑暗是他所习惯的，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荣介在的时候不是问这个就是说那个，没一刻得闲，他还觉得聒噪，眼下耳根算是得了清静。

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如同遇上荣介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他感到了重回熟悉生活的自在和安然，但是心中却并不平静。他在思考，荣介在城中会不会遭遇危险，又或者，荣介会不会跟辛戈那些人联合起来，把自己甩掉。还有就是，明天早上他去见荣介，荣介会不会出现，不出现他要怎么办，出现了自己又要怎么应对。

相较于勾心斗角，蛮哥更喜欢直来直往用拳脚说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脑子，毕竟是活了几百年的人。因为吃过一次亏，被流放到这要命的地方，他总不能在同样的事上再栽上一次。

他这边辗转难眠，荣介那里也睡得不算好。一是因为身边都是陌生人，再来就是心中依旧惦记着要怎么活下去的事，脑海中纷繁芜杂，哪怕身体再疲惫，也难以睡着。但要说清醒，却也不是，只是念头一个一个地跑过，却失去了捕捉的意识。

迷迷糊糊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耳中，飘飘渺渺，悠悠荡荡，如风中之絮，一时沾上，一时又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来……来……”荣介仿佛听到了姥姥的呼唤声，心里升起难以言喻的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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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荣介坐起身。

他这一动，其他人立即被惊动，桑加正要开口询问，却被辛戈抬手阻止了。于是几个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荣介站起来，往通道外走去，然后不约而同，都悄然跟了上去。

辛戈张了张嘴，却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荣介走出地道，出了城卫署，顺着来时的路走回了城中的主干道，然后踏上神道，往城中心的方向走去。

“他上神道了……”桑加压低声音轻呼，“要不要把他弄下来？”

辛戈摇摇头，没说话。他其实也是有些矛盾，这神道可不是给普通人走的，作为护城卫，他们有责任拦截无关人员误踏其上。但眼下……他平生首次在坚守职责与弄清荣介目的两者之间出现了动摇。

“他是闭着眼的。”菩嘎嘎悄悄说，可惜他的嗓门天生就大，说悄悄话跟别人拽着耳朵喊没什么区别。于是惊得其他人都忙不迭地让他闭嘴。

谁还不知道荣介是闭着眼的，不正是因为闭着眼，他们才会好奇他究竟是在做什么，要去哪里。要是睁着眼，他们哪里还会这样光明正大地跟在后面。

“他在发抖。”比较细心的灰图南拜细声细气地说。说完，又立即闭嘴将脸扭到了别处，仿佛刚才不是自己在说话一样。

“是有点冷啊。”桑加摸了摸光溜溜的肩膀。

其他人不自觉跟着点点头，只有丑胡无动于衷，他因为胖大的肌肉以及密布全身的疙瘩，倒是比别人更加扛冻。

深黑的夜中，几个浑身光裸的人跟在一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后面，偏偏前面的人已抖如筛糠，后面几个还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悄悄话，跟没事人一样，那场面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不过没过多久，荣介的动作就越来越慢了，手脚仿佛生了锈一样，哪怕仍在努力往前，但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停止不动。

“他要被冻死了吧。”灰图南拜有些担心地说。

“不好，先带他回去。”辛戈也终于发现了不对，赶紧说。言罢，不等其他人反应，已冲了过去，抱起几乎冻僵的荣介便往回跑。

其他人慢了一步，于是只能跟在后面跑，一边跑还一边在那里争吵。丑胡埋怨灰图南拜不早说，桑加骂丑胡眼睛瞎了，菩嘎嘎在那里嘎嘎地笑，好不热闹。

终于回到地库，将荣介放到石床上，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束手无策，没见过被冻成这样的人啊。

“他怎么会这样？”丑胡在偷偷摸过荣介又暖又厚的衣服之后，不解地问。要是他们有这样一身衣服，晚上值勤都不会觉得冷。

“他本来就很脆弱，我就这样轻轻一捏，他就倒下了。”桑加忍不住应了一句。

难得被桑加主动搭理，还是用非常平和的语气，刚刚才被骂完的丑胡心中一喜，眼睛从荣介身上转移，黏到了桑加身上，一脸讨好地正想说些什么。结果桑加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转到了辛戈那边去。

“给他喂点水吧。”灰图南拜忧愁地说，他对这个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大人是非常喜欢的，如果就这样冷死了，他恐怕要伤心很长一段时间。

“吃的，给他吃的。”菩嘎嘎在一旁帮腔。

在他们看来，只要有食物和水，就没有救不回来的人。

听到他们的话，辛戈也没犹豫，从石板边上拿起荣介那瓶只喝了一点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喂了一点给荣介。

荣介这时候嘴唇都已被冻成青灰色了，牙关紧闭，水怎么可能喂得下去，他又不像地下人那样拥有碰到水就能主动汲取吞咽的本能，于是倒出来的水全都顺着唇角往耳根那边淌去。

辛戈忙不迭将水瓶收起，至于漏出来的水已经被旁边的菩嘎嘎见机给舔了，并没能流到耳朵。

水都不行，干硬的面饼更不可能喂得进去，哪怕灰图南拜将自己省下来没吃的面饼贡献出来，也不过是白费一番心意。

见这两样本来最应该有效的办法都失了效，刚还在叽叽呱呱的众人都沉默下来，清楚地感知到荣介的生命力越来越微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消失。这个事实让他们非常难受，比战友的离去还要难受。

毕竟战友的离去，他们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荣介不是，荣介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他们带来了食物和水，带来了希望，让他们死水一潭的生活重新焕发出活力，哪怕他可能随时都会离开圣城回到西土，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他的尊敬和喜爱。

他拥有很多的水，好吃的食物，暖和的衣服，以及充满生命力的绿胎，这些让他们觉得他像祖神的使者一样身上闪耀着光辉，根本没想过死亡会降临到他的身上，还是以这种方式。

“怪我，不该让他……”辛戈捶了下脑袋，懊悔到极点。不过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眼中闪过亮光：“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说完，他俯身抱起冻得僵硬的荣介就要往外跑。跑了几步，觉得不对，又转回来将人放下，对其他人说：“别碰他，等我回来。”

直到他消失在长长的通道之中，被他一番操作搞得糊里糊涂的众人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本来还想讨论讨论他究竟想到了什么办法，结果看到眉毛上都凝了一层白霜的荣介青紫的脸，瞬间没了说话的兴致，于是都默默地在石板周围坐下，怀着一线希望等待辛戈的归来。